靖妖坊内。
坊内多是青石铺就的小路,雨水冲刷过后,石缝间生出的青笞愈发鲜亮。
“天字营,算是咱们陇右镇魔司最精锐的一营。”
李清远的声音温和,与这雨后清净的坊巷很是相称。
“营中弟兄,最低也是鸣骨圆满,郎将起步。”
“魏大人将你调入天字营,一来是看重你的实力,二来,也是想让你少些俗务缠身,好专心修行。”
二人一言一语间,便已到了那方小院门口。
“到了。”
姜月初推开院门,侧身道,“李大哥,进来坐坐?”
“不了。”
李清远笑着摇了摇头,立在门外,“我就在此处等你,不急。”
姜月初点点头,抱着东西走了进去,随手将院门虚掩。
李清远站在屋檐下,听着院里传来的些许动静,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将门之后,书香门第,他李清远自问见过的女子不少。
有金枝玉叶的公主郡主,有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亦有江湖中英姿飒爽的女侠。
可没有一人,能象这姜月初一般。
十七岁的成丹境。
独自斩杀平天真君。
这般履历,便是放在长安城中,也足以让那些自诩天骄之流,黯然失色。
他正思忖着,那扇虚掩的木门,被从内拉开。
李清远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便愣住了。
雨后的天光,自云层缝隙间洒落,带着几分柔和。
少女一身玄黑色的崭新制服,剪裁得体,将那本就匀称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
不再是寻常镇魔卫那般朴素的黑衣赤纹。
郎将制服,以火浣布织就,色泽更深,质感更沉。
肩头以金线绣出的神兽金猊,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要从那衣料上扑出,择人而噬。
这身像征着镇魔司六品权阶,像征着杀伐与威严的郎将服,穿在她的身上。
却仿佛本就该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是她穿上了这身衣服。
而是这身衣服,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李大哥?”
少女清冷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李清远猛地回过神,清咳一声,连忙拱手,借着行礼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
“姜姜姑娘。”
他张了张嘴,本想夸赞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叹。
“很合身。”
姜月初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我也觉得。”
李清远失笑,摇了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并肩,朝着都司府的方向走去。
“咱们天字营,算是陇右镇魔司最精锐的一营,接手的,也大多是些棘手的差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无奈。
“只是,说来惭愧,咱们陇右天字营,在十五道都司之内,人手最少,实力也是公认的末流。”
“这是为何?”
姜月初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点。
按理来说。
妖魔么,自然是朝廷越管不到的地方,越是活跃。
可朝廷却好象对这里妖魔并不上心。
事到如今,甚至连一道指挥使的位置,都空悬至今。
可见不上心到什么地步了。
李清远闻言,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倒问出了一个问题。
“姜姑娘对这陇右地界,如何评价?”
姜月初想了想,实话实说。
“穷山恶水,不怎么宜居。”
“正是如此。”李清远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便连陇右的江湖大派,世家望族,大多也都扎堆在靠近剑南道的州郡,鲜少踏足凉州以西。”
他抬起手,虚虚一划。
“陇右道以陇山为界,东边尚有几分人烟,西边,便只剩下黄沙戈壁,再加之百年前,西域妖庭创建,断我大唐河西走廊,这陇右,便成了真正的边陲之地。”
“妖魔修行,大多喜食人,尤其是武者,一身气血,于妖魔而言,乃是大补之物。”
“越是境界高的武者,对于妖魔的修行,便越是大有裨益。”
“故而,那些真正有实力的大妖,甘愿冒险,也要往中原那等人口鼎盛,资源丰厚的地界去,大妖如此,顺带着,生下的子嗣也是越多,如此往复,便成循环。”
“所以,别看咱们陇右偏远,反倒是受妖魔迫害最轻的几道之一。”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嘲。
“一头成丹大妖,便可在此处自立山头,称王称霸,可若是将他丢到中原腹地,莫说真君,便是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姜月初了然。
这番话,倒是解了她心中不少疑惑。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我记得朝廷在此屯驻重兵,按理来说,人口总归是不少的。”
李清远闻言,道:“陇右与西域诸国、草原部族接壤,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唐在此地屯驻重兵是不假,人口自然也算不得少。”
“可你莫要忘了,军营之中,煞气冲天,寻常小妖,莫说吃人,便是靠近都难,真要是惹了,便是捅了马蜂窝,成千上万的兵卒围剿,便是鸣骨境,也得脱层皮。”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若是换了姜姑娘你来选,一边是中原腹地,遍地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另一边是这鸟不拉屎的荒野戈壁,还得提防惹到军营里的煞星,你选哪个?”
额
好象也是。
姜月初想了想,若是换了自己,大概也会选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毕竟,谁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回了都司。
天字营的驻地,在都司府最里侧,占着最大的一片院子,与玄、地、黄三营泾渭分明。
眼看着就要走到院门前,李清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姜姑娘。”
姜月初转过头,看着他。
李清远脸上的温和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入了天字营,有些话,我须得提前与你分说清楚。”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沉声道:“天字营,接的都是一道最为凶险之差事,司里其他营啃不下的硬骨头,都得咱们来啃。”
“进了这扇门,朝不保夕,是常有的事,很多人,都是意气风发进去,最后躺着出来。”
“没人不想往上爬,可平坦的路好走,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寻常路。”
“只有泥泞之路,才可留下自己脚印。”
“但凡能从天字营走出来的,便等同于一只脚,踏入了总都司的门坎。”
李清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清楚了么?”
姜月初没有回答。
她只是默默地迈开了步子,径直走进了那扇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