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大明宫。
宫城深处,有一座园子,名唤“思月”。
传闻,此园乃是先帝倾举国之力,为一位无名无分的妃子所建。
园中一草一木,皆从万里之外的陇右蜀地移植而来,亭台楼阁,更是仿着西北的风貌,耗费的金银,不计其数。
只是,园子的主人早已香消玉殒。
这“思月”二字,与那位妃子的名讳一般,成了宫中无人敢提的禁忌。
何人是明妃?
无人敢言。
只知是当今圣上生母,本是西北一介民女。
先帝御驾亲征,讨伐西域妖庭之际,于沙场之上,万军之中,带回了这么一个女人。
园中,湖心亭。
一尾尾肥硕的锦鲤在水中追逐着鱼食,搅起一圈圈涟漪。
身着玄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临栏而立,将手中的鱼食,一把一把,不紧不慢地撒入水中。
良久。
他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撒尽,拍了拍手。
“有消息了?”
老太监躬着身子,点头道:“是”
“说吧。”
“额”
“恩?”
男子皱起眉头,心头猛的一沉。
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
“说。”
湖中的锦鲤受惊,四散而逃。
老太监身子一软,颤声道:“回回陛下,根据下面的人所言,前些日子,一路追查到明妃娘娘的故乡,可那处村落早已在几月前,便被妖魔所屠,如今如今已是一片荒芜,再无人烟”
“奴才奴才斗胆”
“若是当年孤月长公主被送回陇右,怕是”
后面的话,男子已经听不清了。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战战兢兢的老太监,望向那满池被惊扰的锦鲤。
他用力攥着手,指骨发痛,极力压抑着心中的苦痛。
心里的情感快要压抑不住,难过的情绪不断灼烧着内心。
“陛下!陛下息怒!”
老太监见状,魂都快吓飞了,连忙膝行上前,不住地磕头。
“陛下,当年孤月长公主是否当真被先帝送回了陇右,并不确切,此事尚有转寰的馀地!”
“或许或许长公主福泽深厚,并未在那村中或许”
“”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石柱。
轰然一声巨响,惊得满池锦鲤四散奔逃。
“一村百姓,被屠戮殆尽!他镇魔司是干什么吃的?!!”
“朕养着他们,每年耗费无数金银,便是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大唐子民,被妖魔当做猪狗一般宰杀吗?!”
“一个村子!他都护不住!这便是镇魔司,护我大唐的法子吗?!”
怒吼声在空旷的园林中回荡,充满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他想下旨。
他想立刻下旨,将陇右镇魔司满门抄斩!
可理智,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良久。
年轻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如今,陇右道镇魔司指挥使是谁?”
“回回陛下,陇右指挥使一职,自自裴风云之后,便一直空悬至今”
人特么是你自己杀的。
这话,老太监自然不敢说。
裴风云,前任陇右道镇魔司指挥使。
因在一年前那场宫变中站错了队,早在新皇登基的第三日,便被暗中抹去。
一方指挥使对于镇魔司而言固然珍贵,可不忠于皇帝的指挥使,其本身的价值如何,早已不重要了。
“那现在是谁在管事?”
“是是魏文达之子,魏合。”
“魏文达”
老太监见天子情绪稍缓,连忙接话,“正是前朝的大理寺卿,先帝在时,便以铁面无私着称。”
“魏大人如今年迈,只是只是还挂着个大理寺少卿的虚衔。”
“如今姜洵一案,便是魏大人在负责督办。”
闻言,年轻男子皱起眉头。
“姜洵一案不是早在数月之前,便已人证物证确凿,盖棺定论了么?怎么,还没结案?”
“额这这奴才便不知道了。”
年轻男子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说不清的讥诮。
“这魏氏一族,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挥了挥手,似是懒得再提此事。
“罢了。”
“尔等继续追查,任何行踪马迹,皆不可放过,当年伺候过孤月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的,都给朕拉出来,细细地审问。”
“是!”
老太监连忙应声,心中却是苦涩。
死了的,也要拉出来审?
年轻男子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
“告诉魏文达,案子早些结了,莫要再耽搁了。”
“退下吧。”
“奴奴才告退。”
老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园子,连头都不敢回。
偌大的园林,便只剩下他一人。
看着这满园风景,他忽然明白父皇曾经与自己所说的话。
皇帝,并不是为所欲为的存在。
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反而是最为身不由己的一个。
即便他希望某些事发生,在表面上也有权这样做,但他未必就会成功。
目光落在园中那一草一木上,这些,都是从陇右移植而来。
父皇啊父皇。
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在母妃死后假惺惺悼念,为她建了这座园子,告诉天下人你有多思念她。
可她活着的时候,你给了她什么?
你又为何,将我留在这宫中,却将孤月,送离皇宫?
是了。
你是皇帝。
皇帝,总是有自己的顾虑。
但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天下人皆以为他有野心,可叹那些人都不明白,他其实什么都不缺。
他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
“孤月”
他喃喃自语,伸出手,仿佛想抓住水中那虚无的倒影。
“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缓缓收回手,攥紧成拳。
“为兄如今,已是这大唐的皇帝,时至以后,至少要宠你到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象我一样宠你才行。”
其实这还不够。
要宠到,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受得了她才行。
玉门关外。
砰——
一声巨响,一团黑影从殿外撞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带起大片烟尘。
正是那化作秃鹰的阴柔男子。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人形,只是脸色惨白。
在他身旁,另一个身影更是狼狈不堪,发髻散乱,衣衫破碎,脸上满是惊魂未定。
尤其是走路的姿势,屁股撅着,走一步便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处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重创。
“怎么回事?!”
“就你们两个回来了?狗老二他们呢?”
殿内群妖见状,皆是哗然。
阴柔男子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
“败了”
他声音嘶哑,满眼都是劫后馀生的恐惧,“除了我二人,全军复没。”
全军复没?!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那可是几乎十几头鸣骨境的大妖!
虽说在关内受了压制,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狐妖咬着牙,声音里满是怨毒,“那个女人,实力恐怖,仅仅是一人,便能独斩十几名弟兄。”
“一派胡言!”
一头狼妖当即便反驳道,“你莫不是打了败仗,在此胡乱寻个由头?!”
“由头?”阴柔男子惨笑一声,“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刀仅仅一刀!”
“狗老二连她一刀都没接住,脑袋就飞了出去!”
“还有蛇老三,鼠大全都是一刀!一刀一个!”
“我们十几号人,在她面前,便跟崽子一样!”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一刀一个鸣骨大妖?
这是什么概念?
难不成,是成丹境高手?!
狐妖补充道:“这还没完,她出刀之时,身后会浮现出一头猛虎的虚影!”
“那虎影,几乎凝如实质,带着滔天的凶煞之气!我等一身妖力,本就被封魔大阵压制,在那虎影面前,更是连运转都觉得滞涩!”
“虎?”
主座之上,一直捧着书卷,恍若未闻的老猿,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双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比斯派修姆光线还要可怕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