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我未出世的二孙子都弄没了,还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遭了这么多罪,我心里疼得要命,一夜都没合眼!”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他们做了错事,就该受惩罚,还想逃过一劫?想得也太美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张大妮听着婆婆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轻声劝道:“娘,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那没出世的孩子,我也恨他们做得过分。”
“他们蛮横不讲理,到学校闹事,把我、叶老师还有李小虎都打成重伤,这笔账确实该算。可一大家子人都要被批斗游街、蹲大牢,那七个孩子怎么办?”
“就靠张家二儿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养活得了?她在张家本就因为生了四个女儿没地位,日子过得够难了。要是张家六口人都遭了罪,这个家也就散了,我心里实在不落忍。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要不就放过他们这一回吧?”
一旁的张景明也跟着附和:“是呢,亲家,昨天我心里就一直不得劲。你想想,批斗游街这事儿,多损人的尊严啊,一旦做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他们做错了事该罚,但也得给人留条活路不是?”
“不行,亲家!”国强娘态度坚决,眉头拧得更紧,“他们做了错事,就该受惩罚!我们不往公社去吵闹,不添乱,就按公社的规矩来处理,这总行了吧?能做到不添火拱事,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了。”
她转头看向张景明,语气里带着几分激动:“难道大妮受了这么大的罪,流了产、受了伤,你们就不心疼吗?”
“我怎么会不心疼!”张景明连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她是我的亲闺女啊,我疼她还来不及!我难过的劲一点也不比你少啊?这一夜我就没怎么睡,我的老嫂子!”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可亲家,那七个孩子也得有父母照料啊!他们也是爹娘的心头肉,没了大人在身边,这么小的年纪,日子怎么过?”
“你也是讲道理的人,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张景明望着国强娘,眼神恳切,“大妮我们心疼,别人家的孩子也不能不管啊!”
他话锋一转,又添了层顾虑:“可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家旺那性格,平时就喜欢批斗游街啥的,好摆个官威。这次他们动的是大妮,是他的亲侄儿媳,是陈家的人,关乎着陈家的脸面,他心里指定憋着气。”
“要是不严惩,他肯定觉得自己没面子、没光。而且搞批斗游街,还能给他添业绩,无论从哪个角度,他大概率都会借着这个由头,揪着张家不放,一个都不会轻饶。”
张景明语气坚定起来:“当然,该罚的也不能轻饶!就说那张大强,那可是穷凶极恶的主儿,刚才听大妮说,就是他在背后撺掇挑唆的,像他这样的首要分子,该怎么罚就怎么罚,绝不姑息!”
“至于张家其他跟着闹事的人,批评教育一顿,或者关个几天让他们长长记性,也就够了。”张景明摇摇头,态度明确,“但批斗游街、甚至蹲大牢这种毁人一辈子的事,我是万万不赞成的——真把人逼到绝路,七个孩子可就真没活路了!而且子孙仇,能不结最好就不结,给子孙积点德不也好吗?”
国强娘闷头沉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胸口的怒气还没完全散去,可张景明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心上,越想越觉得在理,连陈家旺的性子也确实如他所说,不由得犯了难。
她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未消的火气:“那行,就听亲家的。”
“我马上去找他三叔,跟他说清楚,除了那一两个挑头闹事的元凶要严惩,其他的能放就放了吧。”
“也算给那七个孩子留条活路,不然这事闹到最后,苦的还是无辜的娃。不过他三叔的话又哪是那么好劝的呢?!”
另一边,陈家旺听完张所长的汇报后,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痒。
杨集公社的批斗游街许久没闹出大动静,上次全县工作会议上,县革委会主任压根没提杨集一句,这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正憋着股劲想搞点“大动作”挣政绩。
张家六个人竟敢闹到学校,把侄儿媳张大妮等三人都打成了重伤,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政绩工程”!
六个人的阵仗,足够让他在县上露回脸了。
当晚,陈家旺揣着人家送的酒瓶子,一路唱着样板戏,脚步轻快地晃到了陈青的宿舍。
他抬手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回应就推门进去,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陈青和她娘见他进来,腿肚子直打颤。可她还是堆起笑迎上去:“干爹,您来了。”
陈家旺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屋里的柜子前,拉开门翻出个空碗,把带来的酒倒满,又冲陈母扬了扬下巴:“丈母娘,快点给我炒俩菜,今晚女婿得喝两盅。”
陈母哪敢怠慢,忙应声钻进厨房忙活。
菜上桌后,他又看向陈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丈母娘,坐下一起喝两杯,咱一家人热闹热闹。”
陈母连连摆手说不会喝,陈家旺却笑着拍了拍桌子:“哎呀,丈母娘,来陪女婿喝两口,不碍事!今天女婿高兴!”
陈母没法,只得在桌边坐下,倒了半杯酒,小心翼翼地陪着。
陈家旺灌了口酒,得意洋洋地说:“明天咱杨集可有好戏看了!街后大队有户人家胆大包天,一家七口到学校闹事,还将我那侄儿媳妇张大妮等人打成重伤!明天将被一起批斗游街,我已通知公社各大队组织社员来看!明天的杨集肯定是水泄不通,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你们娘俩,我留好前排位置,离近看得清!”
陈青娘忙推辞:“我得在家照顾‘铁……铁梅’呢。”
陈青也跟着小声说:“我还得上班。” “照顾铁梅?”陈家旺斜睨着陈母,语气带着几分蛮横,“老子让你站在最好的位置,是给你脸!咋的,不想去给女婿架势吗?批斗现场就在公社门口,离这儿几步路,撒泡尿都能到!在家都能听见喊口号,你少跟老子找借口!”
陈家旺额角青筋暴起,又转向陈青,手指几乎戳到陈青鼻尖,唾沫星子随着怒吼溅落:“你他娘上的啥鸟班?跟朱红军请个假,他敢不准?你就说老子让你请的!”
语气蛮横得不容半分置喙,那股子说一不二的架势,活像朱红军就是吃他家饭、服他管似的。
饭吃到一半,酒劲渐渐上来,陈家旺眯着眼打量陈青,语气轻佻又霸道:“干女儿,老子这么些天可……可全泡在你这了,你肚子里咋……咋还没动静?是不是你那地不行了!种啥都……都不发芽?”
陈青脸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嗫嚅着:“没、没有呢。”
她没敢说自己一直在偷偷吃避孕药,怕说了要遭打骂。
陈家旺放下酒杯,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老子这可都……都是良种,肯定是你没用!是地不行,说不定我要把那么多的种子撒……撒在丈母娘的地上,她都会发芽!吃过饭老子就……就再撒一次,你可得争气,非得给老子生个大胖小子不可,不然下次我可就撒……撒给老丈母娘了!让她再试试!”
陈青和娘坐在一旁,浑身发僵,满心都是说不出的苦楚,却敢怒不敢言。
饭后,陈青娘赶紧把‘陈铁梅’抱到里屋,陈家旺便缠着陈青,肆无忌惮地折腾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青娘就做好了早饭。
陈青看着身边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陈家旺,急得直跺脚,伸手把他推醒:“快起来吃饭!吃完赶紧走,要是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陈家旺被推得不耐烦,抬手就搡了她一把:“急什么急?老子的事,用得着你管?”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慢悠悠地刷牙洗脸,扒了两口饭,亲了下‘陈铁梅’,便晃悠悠直奔公社办公室。
公社里还没到上班时间,陈家旺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美滋滋地盘算着批斗会的排场——高帽要做最高的,标语要写得醒目,游街路线要绕遍街前、街后两个大队各生产队,非得把张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不可。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是国强娘。陈家旺连忙起身让座,脸上堆起几分客气,心里却笃定她是来催着严惩张家六口的。
没等她开口就拍着胸脯说:“嫂子你放心!这次非得好好整治这姓张的一家,给咱陈家挣回脸面不可!竟敢打我侄儿媳妇,还让她流了产,真是无法无天!”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接着说:“大嫂你绝对放心,我不光要让他们批斗游街,还得把这几个人全部关进大牢,关上几年!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叫陈家旺!”
“他三叔,你消消气。”国强娘连忙摆手,“我来不是让你替大妮报仇的,是想求你从轻处理他们一家。”
“啥?”陈家旺惊得眼睛都直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啥?从轻处理?他们把大妮打得流产了啊!大嫂,你……你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没有,家旺,我没开玩笑。”国强娘急声道,“你看看他们家,还有七个孩子呢!要是把大人都关进大牢,这一家人咋活?那七个孩子不得饿死?”
“你管那么宽干嘛?大妮可是你儿媳!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做三叔的听着都心疼得要命!”陈家旺气得脸色发青,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和质问,“平时谁不知道你护着她、疼她,这次咋就松口了?我听张所长说,那刁妇婆媳俩把大妮打得不轻,推倒在地流了产,还有那光棍汉还敢调戏她——这口气你能忍?这可是丢咱陈家的大脸!换了旁人都不能饶,何况是我陈家旺的侄儿媳妇,必须严惩!”
他死死盯着国强娘,语气里满是疑惑:“这话你跟国强说了吗?跟大妮说了吗?还是你自己私自决定的?大嫂,你平时挺拎得清、嫉恶如仇的,这次咋突然替外人说话?”
“大嫂,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大嫂的份上,换了旁人敢说这话,我早不耐烦了!”陈家旺脸色铁青,语气里尽是不满,“简直不分好歹!”
“他三叔,老话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国强娘急得声音发颤,“你现在在台上能说了算,可总有退休的一天。把张家六口都送进大牢,这是结子孙仇啊!万一他们几年后出来报复你,可咋整?”
“我怕他报复?”陈家旺冷笑一声,拍着桌子道,“在杨集这块地,老子说一不二,他们敢报复?活腻歪了!批斗游街的事,我昨晚就跟张所长布置好了,高帽、标语、还有绑人的粗绳这些东西都备齐了,定下的事岂能说改就改?”
他眼神一厉,语气不容置喙:“他们动手打人,就该受批斗游街的惩罚,这是天经地义!大嫂你赶紧回去吧,真没想到你会来替他们求情,太让我失望了——平时都说你护着儿媳,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不是我要替他们说情,这是大妮一早上特意跟我说的!”国强娘急忙解释,“我一开始也恨透了张家,想让他们遭报应,可大妮说的在理,得饶人处且饶人,别逼死这一家人啊!”
“这张大妮也是不识大体!”陈家旺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脚踹在凳子上,“自己被打成流产,还替凶手求情,这些‘臭老九’的脑子里到底装的啥?都是浆糊吗?”
他振振有词地拔高声音:“做错事就得受罚,有因必有果!这次不狠狠惩治,其他人都一窝蜂似的跟着学,社会风气还怎么正?杨集还怎么管?国家不得乱上了天?”
“三叔,我不是不让惩治。”国强娘连忙让步,“对带头闹事的张家老大可以严惩,其他情节轻的,教育一顿放了就行,没必要赶尽杀绝啊!”
“不行!”陈家旺一口回绝,语气强硬,“张所长汇报了,除了张家二儿媳没动手,其他人个个穷凶极恶!除了大妮,还有两人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就算我同意放了他们,那两家能答应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没得商量,所有人都得批斗游街,都得蹲大牢!”
国强娘还想据理力争,红着眼眶劝道:“他三叔,你再好好想想……惩治一番、教育到位就够了,不至于把他们逼上绝路啊!”
“他三叔,我再劝你最后一句。”国强娘站在门口,声音带着哀求,“六口大人都关进牢里,就靠个儿媳妇,咋养活七个娃?说不定就得饿死几个!你这杨集公社的一把手能脱得了干系?!”
她抹了把眼角,又道:“叶老师和小虎家长那边,我去说情,他们要是同意从轻,你就通融通融。咱别把事做绝,子孙仇结不得啊!” 陈家旺手指敲着桌面,眉头拧成疙瘩。
沉默半晌,他嘴硬道:“他们的意见算个啥?我只在乎陈家的脸面,在乎大妮受的委屈!”
“可大妮都松口了啊!”国强娘急得提高了声音,“她都能体谅张家的难处,你咋就不能?你马上要退休,家还在杨集,真不怕日后遭报复?”
话说到这份上,国强娘知道再劝无用。
她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慎重想想吧。”
陈家旺没起身,甚至没抬眼,直到门被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才慢慢靠回沙发。
大嫂的话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子孙仇确实结不得,自己年纪不小了,退休后没了权柄,张家那些人要是记恨,迟早是隐患。
可转念一想,县革委会主任的表扬、公社的政绩、陈家的脸面,哪一样都不能丢。
“既要业绩,又不能把路走死……”他喃喃自语,手指在桌面上反复摩挲,忽然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心里盘算起糊涂心思:不如先找出两三个元凶先批斗一天,再晾上一两天,说不定他们就会主动送点礼来求自己,到时候既得了好处,又能顺理成章地“网开一面”,岂不是更妙?
他立刻起身抓过电话,拨通了张所长的办公室,语气蛮横又不容置疑:“老张,批斗会照开,声势必须搞足!高帽给老子做高点,口号喊响点!但对象调整一下:张家老大——就是那个动手打人的光棍汉,还有带头闹事的老婆子和她三儿媳妇,这三个主犯重点批斗,游街示众,不留任何情面!要让所有看的人胆战心惊,下次不敢再闹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剩下三个情节轻点的,让他们在批斗会上站着陪斗,第一天先就这么搞,看看效果咋样。余下的等我指示,日后再说!”
挂了电话,陈家旺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张家捧着烟酒、揣着钞票来求情的模样,也仿佛看到县革委会主任在大会上表扬自己的场景,只觉得这一手玩得漂亮,既保住了面子和政绩,又能捞到实惠,大嫂那也能说得过去,简直一箭三雕。
另一边,派出所刚上班,张所长和李公安就拎着东西进了羁押室。
三顶高帽码在地上,上面用红墨水写着“寻衅滋事 现行反革命”,特别刺眼,而字上打个大叉,尤为醒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