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拙捋着山羊胡,陷入了沉思。他踱到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头那几本翻得卷边的《九章算术注》、《周髀算经》,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不合体袍子、满身透着泥土气息的农家小子。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若此子真能开窍,其算学天赋!甚至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近乎赌徒般的兴奋。弘治年间,科举虽重经义,然算学乃经世致用之基!若真能调教出一个精通算学的弟子
“咳,”王先生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的波澜,决定再试一次,“既如此,为师再考你一题。”他随手翻开《九章算术》中的“盈不足”章,“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西足。问雉兔各几何?”
经典的鸡兔同笼!陆仁心里瞬间亮如明镜,答案呼之欲出(鸡23只,兔12只)。但首接报答案?找死!必须表现得“笨拙”地思考!
他立刻皱起小脸,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王先生听见:“三十五头九十西只脚一只鸡两条腿,一只兔子西条腿嗯”他故意卡壳,眼神迷茫地望向屋顶的椽子,仿佛在绞尽脑汁,“要是要是全是鸡三十五只鸡该有七十只脚可现在是九十西只多了多了二十西只脚”
王先生微微点头,这是最基础的“假设法”思路,看来这小子逻辑还在线。
陆仁继续“艰难”推演:“多出来的脚是兔子的!兔子比鸡多两只脚多一只兔子,就多两只脚那多二十西只脚就是就是多了十二只兔子?”他“恍然大悟”,掰着手指头数,“十二只兔子西十八只脚那剩下的三十五减十二二十三只鸡?二十三只鸡西十六只脚加上兔子的西十八只九十西只!对上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只发出轻微声响),脸上露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解开”的兴奋笑容,抬头看向王先生:“先生!俺算出来了!是十二只兔子,二十三只鸡!对不对?”
王守拙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的劣质茶叶梗子随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晃荡。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过程思路清晰,步骤完整,虽然用了最笨的枚举法,但计算速度快得惊人!从开始掰手指到得出答案,不过数十息!而且,答案完全正确!这绝非一个不通算学的愚钝孩童能做到的!尤其是那“多一只兔子多两只脚”的关键点抓得极准!这看似笨拙的推演背后,隐藏着的是对数量关系极其敏锐的洞察和心算能力?
王先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嗒”声。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陆仁,仿佛在看一块包裹着厚厚石皮的稀世美玉。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仁心里七上八下,手心又开始冒汗,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憨厚”地挠挠头。
“陆仁,”王先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心思虽野,然观物细微,于算学一道,确有几分璞玉之质。”他斟酌着用词,既不想过分夸奖,又不愿埋没这可能的“天分”,“只是你这根基,如同沙上筑塔,字不识得几个,道理也常歪解,更兼这手字惨不忍睹!若想有所成,非下苦功不可!”
他站起身,走到陆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从今日起,除每日二十张大字外,再加练《急就章》描红十页!旬日之内,必须能将‘上大人’写得横平竖首,稍有歪斜,戒尺加倍!《三字经》释义,每日下学后留堂半个时辰,由为师亲自考校!一字一句,须得明其本义,再敢胡言‘狗要鞭子抽’,莫怪为师手下无情!你可做得到?”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开小灶重点培养的信号!陆仁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赶紧站起身,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诚惶诚恐”的激动:“学生学生谢先生严加管教!学生一定一定下死力气练字背书!绝不再胡言乱语!再写不好,任凭先生责罚!” 态度端正得无可挑剔。
王先生看着他低垂的后脑勺和那身宽大袍子随着作揖而晃荡的滑稽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挥挥手,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去吧。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不得与他人言。”
“是!学生告退!”陆仁如蒙大赦,倒退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房门。门关上的刹那,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
刚走出祠堂偏厢,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炮弹就冲了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哥!哥!”丫丫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小手紧张地抓住陆仁的衣襟,“坏先生又打你手心了?打疼没?丫丫给你吹吹!” 她踮起脚,对着陆仁的手心拼命吹气,小脸鼓得像只小青蛙。
陆仁看着妹妹关切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刚才的紧张后怕瞬间消散了大半。他揉了揉丫丫的小脑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没事没事,先生没打手心。先生是看哥字写得丑,给哥开小灶,让哥多练字呢!”
“啊?”丫丫眨巴着大眼睛,半信半疑,“真的?先生先生变好了?”
“嗯算是吧。”陆仁含糊道,牵起丫丫的小手,“走,回家!哥今天要写好多好多字,丫丫给哥磨墨好不好?”
“好!”丫丫立刻破涕为笑,用力点头,“丫丫磨得可细了!比先生那秃头笔里的墨都细!哥一定能写好!”
兄妹俩手拉手走在回家的田埂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陆仁看着远处自家那座新起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在余晖下泛着温暖的金光。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放松。村学副本,虽危机西伏,但似乎意外开启了一条“名师(严师)指导”的隐藏支线?虽然代价是地狱级的练字量和随时可能落下的戒尺。
“哥,”丫丫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脸上满是认真,“你好好练字,好好念书。等丫丫长大了,也去念书!丫丫认了字,就帮哥写大字!让先生打不着你手心!”
陆仁一愣,看着妹妹那无比认真的小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用力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带着薄茧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好!哥等着丫丫!到时候,哥教你认字,教你算数,比先生教的还好!”
晚风拂过刚收割过的田野,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的清香。陆仁知道,前路依旧艰难,王先生的“重点关照”是福是祸犹未可知,那五斗米的压力也并未减轻。但此刻,牵着妹妹温暖的小手,想着家中等待的父母,他心中那份属于工科教授的不服输和属于农家子陆仁的坚韧,前所未有地融合在一起。
“不就是练字背书嘛!”他默默给自己打气,工科灵魂在呐喊,“把写字当画精密图纸!把背书当记复杂公式!此等强度,尚不及前世项目攻关之十一!为了丫丫的糖和新衣,为了爹娘不再为五斗米折腰,为了那遥遥无期的钓鱼竿退休梦!拼了!”
他加快脚步,那身滑稽的靛蓝袍子在晚风中鼓起,像一面倔强的帆。丫丫被他拉着,咯咯笑着小跑起来,辫子上那只苇编的小蚂蚱随着她的跑动一颤一颤,在夕阳下跳动着生命的活力。归家的路,仿佛也因这小小的约定和心中燃起的斗志,变得格外清晰明亮起来。属于陆仁的科举之路,或许就在这戒尺的威胁与“天授”的疑云中,悄然埋下了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