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单手执了茶碗底碟,端至平胸,另一只手轻轻拈起碗盖,淡淡一嗅茶香,这才轻轻呷了一口,微微点头:“好茶。
一系列的流程走得半步不缺,吴念祖心中赞叹,笑道:“一个朋友送的私货,杜老板第一次来,回的时候,带上半斤去尝尝。”
“早就听说吴老弟出手阔绰,为人大气,今天一见,果然如此!那杜某就多谢了。”杜月笙客随主便,也没客套。
两人寒暄一阵,都是一些礼节话语。
在吴念祖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杜月笙才笑道:“谈了这许久,吴老弟竟也不好奇,杜某为何孤身而来?”
“呵呵,我是商人,做得是买卖,每日人来人往,又有什么稀奇?杜老板愿屈尊前来,我是相当欢迎的,不知杜老板来,所为何事?”
吴念祖其实心里有一些猜测,但杜月笙不开口,他自然也不会提起。
难道要自己说,杜老板,你是来为张孝林说和的吧?
回去吧,我不买你的账?
当然不可能。
吴念祖对张孝林,与对杜月笙,心里的衡量可不是同货而语。
杜月笙淡淡一笑,说道:“听说,吴老弟与张孝林有一些误会?”
“这泸上城的事情,果然瞒不过杜老板的眼睛。”
吴念祖点点头,有些沉痛地道:“半个月前,南外滩码头外,二十几个枪手突然杀出,要不是我的司机忠心护主,今天杜老板可就看不见我了。为此,我的司机身中数枪,至今躺在床上,未能痊愈。这还罢了,毕竟枪手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一首想不明白的是,我之前从未得罪过张孝林,为什么他要对我痛下杀手。杜老板消息灵通,不知可听到什么传闻?”
“吴老弟的遭遇,杜某深怀同情,只是吴老弟出手一样狠辣非常,张宅里可不见一个活口,都说江湖之事江湖了,祸不及妻小”
“杜老板,可我也不是江湖中人呀?”
吴念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杜月笙的话头,两手一摆,悲怆地道:“我只是一个商人而矣,商场上的事,商场上来解决,换句话说,用钱来解决就好了,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什么利益不可以让呢?可这一言不合,就欲致人死地,而转个身,又要江湖事江湖了,杜老板,你的话,我实在是听得伤心”
“吴老弟,话不能这么说,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规矩南外滩码头马永贞能竖旗,是吴老弟在后面支撑着吧?马永贞私卖的军火,是吴老弟供的货吧?甚至曹九大家都是体面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又何必要遮遮掩掩?”
杜月笙一言落地,吴念祖不禁心下暗叹。
果然杜月笙,这沪上城,还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吴念祖长叹一声,点头说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马永贞那里的确是我支撑着,这么说来,的确是我先占了青帮的利。今天杜老板出面,我当然要给杜老板一个交代,这样,三日之内,我退出码头,南北外滩,双手奉还。”
话音一落,杜月笙都不禁一怔。
他可真没想到,吴念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本来心里还有好多说辞,要和吴念祖掰扯一番,但吴念祖这就退了?
半晌,杜月笙才道:“都说吴老弟为人爽利,买卖做得干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你与张孝林”
“杜老板,南北外滩的利益,是青帮与南侨洋行的公怨,杜老板孤身前来,我十分敬佩,所以我甘愿让出,这是我对杜老板的敬意。但我与张孝林,那是私仇,现在愈结愈深,早也是不死不休的境地,难道说杜老板,你要了南北外滩不够,连私仇,也要插一脚么?或者说,杜老板觉得如果张孝林有机会,他会放过我?”
吴念祖脸上有些冷漠了。
还真以为我好说话?
只是将你一军而己。
吴念祖的话,让杜月笙听得又是一怔,这是不要钱要命啊?怪不得一下敢拿出一百万大洋来买张孝林的人头,这是至死方休了。
看来今天这桌和头酒,还真是不好摆。
在心里酝酿了许久,杜月笙左右衡量,也没有一个好主意。
想用货仓来压他,可人家一开口,就双手奉还,眉头都不皱一下。
想要用青帮的手段来压他,可人家出手狠辣,鸡犬不留,如果自己要真出手,说不定他也敢对自己来那么一回。
还真是不好操弄。
屋里两人都不说话,安静下来。
过得很久,杜月笙长叹一口声,说道:“吴老弟,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几分,这样,只要吴老弟你收回百万悬赏,与张孝林双方罢手,握手言和,南北外滩,我青帮从此不再染指,如何?”
吴念祖听得一时沉默。
如果杜月笙真要了南北外滩,吴念祖心里还会瞧不起他。
但现在杜月笙面对唾手可得的两个码头的利益不要,只为张孝林一命,这不禁让吴念祖高看杜月笙一眼。
果然,能让十万青帮兄弟跟着他混,真不是一般人也。
换作另一个人,怕是也会对他死心塌地。
吴念祖沉吟许久,出声问道:“杜老板的话,我听懂了。我只是不明白,杜老板为什么要作出如此决择?”
“毕竟是我青帮兄弟,他既求到杜某跟前,杜某不能见死不救。”
许是怕吴念祖误会他得了张孝林的好处,杜月笙又道:“此事无关金钱利益,只为江湖道义。”
“杜老板的话,我自然相信。”
吴念祖苦笑一声:“只是杜老板,人心隔肚皮,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张孝林,你觉得我放过他,他就一定会放过我?南外滩码头外面的事情,再来一次,我可不一定有这次的运气了。”
给自己留一个祸根?
这当然不是吴念祖要的结果。
杜月笙大手一挥,肃然道:“江湖规矩,和头酒一摆,大家握手言和,则不可再问前仇,否则五雷诛灭!”
吴念祖听得不禁哑然失笑。
来自后世的他,要是在后世听到这么一句话,那是一个字都不带相信的,但眼前杜月笙说出来,似乎本该如此一般。
这是古典黑帮的风格么?
更何况,南北外滩,本是自己退让一步,现在却要拿自己的退让,来和自己谈条件?
你杜月笙的面子可真值钱。
一声冷笑,良久,吴念祖缓缓摇头:“杜老板,而今乍逢乱世,人心诡测,今日酒桌相欢,明日拨刀相向,在沪上城,这种事情,还少么?杜老板,你的为人我十分敬佩,如果是我与杜老板的恩怨,我愿先退十步敬你。但杜老板扪心自问,那张孝林是这样的人吗?他的为人,怕是你比我还要清楚吧?”
杜月笙本欲反驳,却一时语结。
他不是一个胡乱说话的人,所以不愿编造一些东西来骗吴念祖。
只是,事情谈到现在,双方又卡在这里,这让杜月笙都不禁有些气馁,这个张孝林,还真不好说。
虽然明着不会怎么样,但暗地里的手段,那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了。
屋里又恢复了沉默。
自己肯定是要弄死张孝林的,敢杀自己,还留着他生蛋吗?
但现在见杜月笙如此为难,却又不愿离开,这让吴念祖对杜月笙还实在是又高看了一眼,毕竟一个愿意为兄弟性命左右周旋的人,在这乱世,是真的不多见。
再者,自己早晚是要离开沪上的。
只要赚足了自己需要的军费,自己马上就会选择离开。
毕竟,现在的自己,依靠的是灭寇系统啊。
灭寇灭寇,主打就是一个灭字。
把鬼子赶出华夏,这才是自己的最终目的。
从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乱世的第一天起,从南京城外下关码头见到那些鬼子对难民的行径开始,这就是自己的终身目标。
吴念祖想着,要不算了吧。
何苦来哉?
正要开口,杜月笙先开口了:“吴老弟,我出一个主意,你听听,如果觉得合适,你就接受。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你要怎么样,我也随你。”
“杜老板,请说。”吴念祖点点头。
杜月笙酝酿一番,说道:“除了之前说的南北外滩的利益外,再让张孝林自筹一百万大洋,买他自己命,如何?”
吴念祖倏地一怔。
持续加码,这杜月笙是一定要保张孝林一条性命了?
本来还想,要不算了。
但杜月笙这话,却让吴念祖心下不由自主地想得更多。张孝林这是许了什么利益,让杜月笙如此为他?要说没有一点好处,像杜月笙说的那样纯为江湖道义,吴念祖是一点都不信的。
这么一个诡计百出的人,如果放虎归山,那可真是给自己埋下一个硕大的祸根了。
吴念祖望着杜月笙,缓缓摇头:“杜老板,人敬我,我亘敬人。人投我以木桃,我报之以琼瑶。人予我以刀兵,我还之以血流。张孝林的事情,十分抱歉,杜老板,对不住了。”
干脆利落,杜绝一切退路。
杜月笙这是向来在沪上,所有人都给足了他的面子,在自己面前,就一定要给你面子吗?
居然和我谈钱?
如果不谈钱的话,再讲几句江湖道义,我说不定就软了。
“吴老弟,你这是决定要结下生死深仇了?”
杜月笙脸色不太好看,言语之间,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淡定。
吴念祖冷声一笑,言语上也有些不太客气:“从他张孝林向我开了第一枪的时候,生死深仇己经结下。杜老板雄霸沪上城这么多年,魑魅魍魉应该见得多了,怎地如此天真?我还是那句话,我与杜老板唯有公怨,杜老板为青帮利益出头,那我自退让一步,三日内,我撤出码头,将南北外滩拱手相送,我说到做到。至于与张孝林的私仇,还请杜老板回避,不然,到时枪林弹雨,伤到朋友,那就不好了。”
“吴老弟,还是多想想为好。”
杜月笙的脸色愈来愈冰冷,只是吴念祖己然不想再和杜月笙纠结下去,将茶碗端起,看向门口:“正阳,送客!”
“好,吴老弟如果心如冰铁,那咱们就走着看吧。”
撂下一句场面话,杜月笙拂袖而去。
双方,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