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坊市的喧嚣声浪，如同永不疲倦的海潮，拍打着鳞次栉比的店铺。
李牧歌悄然导入这人流。
十年光阴，足以让坊市的角落都刻上陌生的印记，一些旧铺面换了新颜，更多的则在时光里固执地挺立着。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条相对清净的支街尽头。
青瓦白墙，两层小楼，飞檐下悬着那块素雅的牌匾——“青莲小筑”。
字迹清隽挺拔，是他当年亲手所书。
门前几盆绿意盎然的低阶灵植生机勃勃，透着一股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
李牧歌在门前驻足片刻，目光掠过那熟悉的匾额，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随即推开了虚掩的店门。
一股清雅干燥的灵药混合气息，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感，瞬间隔绝了门外的市井烟火。
店内陈设井然，比他离开时更加充盈丰富。
靠墙的货架上，丹药、符录、灵材、法器胚子分门别类，灵光内蕴，显然都经过精心筛选。
地面光洁如新。两个炼气初期的年轻伙计正麻利地擦拭着柜台，见有人进来，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
“前辈，您需要……”
圆脸伙计的话音未落，便卡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门口的青袍身影。
这位客人…气息好生奇怪！
乍一看平平无奇，如同凡人，但多看一眼，却仿佛陷入深潭，那沉凝的气度，竟让他有种面对坊市执法队筑基前辈的错觉？
而且…这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伙计脸上职业性的笑容僵住了，带着一丝茫然和隐隐的敬畏。
另一个瘦高伙计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目光在门口那沉静的身影和楼梯口之间快速来回扫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他悄悄用骼膊肘碰了碰同伴，眼神示意：看掌柜的！
李牧歌也循着视线望向楼梯口。
楼梯上，一个女子正抱着一摞玉简往下走。
她穿着月白色的素雅襦裙，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丝绦，身姿纤细却挺拔。
乌发简单挽起，斜插一支素玉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
十年的时光，似乎只在她眼底沉淀了几分干练的沉静，少了几分当初的青涩懵懂。
正是苏芸。
她微微低头，专注于脚下的台阶，口中似乎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
当她抱着玉简稳稳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抬起头准备走向柜台时，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门口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
苏芸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惊愕、难以置信、巨大的欣喜……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激烈地碰撞、晕染。
她抱着玉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双明亮的眼睛，清淅地倒映着门口青袍男子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几乎要承载不住那份汹涌而出的情感。
“李…牧歌？”
一声带着颤音、几乎低不可闻的轻唤，如同梦呓般从她唇边溢出。
随即，她象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试图将那层水汽逼回去，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明媚得几乎晃眼的笑容，颊边染上自然的红晕，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熟稔：
“真的是你！你…你回来了！”
两个伙计彻底看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自家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精明干练的苏掌柜，露出如此生动、甚至带着少女般雀跃的神情？
那瞬间绽放的笑容，仿佛点亮了整个略显昏暗的店铺！
圆脸伙计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柜台上，都浑然不觉。
瘦高伙计则张大了嘴，看看苏芸，又看看门口那个气息沉凝的青袍男子，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东家？能让掌柜如此失态的…果然不是凡人！’
她将手中的帐册随手往柜台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也顾不上是否整齐，脚步轻快地迎了上来，脸上是纯粹的、重逢故友的喜悦：
“我还以为你这甩手掌柜，真要在那海岛上待成个野人了呢！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吵死了！”
她自然而然地伸手，似乎想拉一下李牧歌的袖子，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衣料时微微一顿，自然地滑向一旁，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李牧歌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看着眼前这鲜活灵动的女子，十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们之间划下太深的沟壑。
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松弛：
“恩，回来了。辛苦你了，苏师妹。”
他迈步进来，目光扫过店内，
“看来，你把这里打理得风生水起。”
“那是自然！”
苏芸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引着他走向柜台后方通往内室的门，
“总不能砸了你李大岛主…哦不，李大修士的招牌吧？快进来，尝尝我新弄到的‘云雾灵针’！”
她的话语似乎轻松自然，但微微加快的语速和偶尔飘忽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激动。
就在青莲小筑斜对面，一间售卖低阶法器的店铺二楼窗边，一个穿着不起眼褐色短褂、仿佛在欣赏街景的中年修士，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过青莲小筑门口。
当看到苏芸脸上那罕见的明媚笑容和迎进去的青袍身影时，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一道极淡、几乎融入空气的传讯符光悄然没入袖中。
‘目标出现，已与‘青莲小筑’苏芸接触。气息沉凝，难以窥测深浅。’
他心中暗自警剔，这位让组织内部都标注为“需谨慎观察”的目标，果然如情报所言，修为深不可测，连一丝外泄的灵压都难以捕捉。
内室依旧简洁雅致，阳光通过雕花窗棂洒下温暖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檀香。
苏芸熟稔地取出茶具，素手执壶，注入滚水，动作流畅而赏心悦目。
氤氲的热气升腾，柔和了她眉眼的轮廓。
她将一盏碧绿清透的茶汤推到李牧歌面前，自己也捧起一杯，隔着袅袅白雾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和探询：
“说说吧，李大修士，十年杳无音信，青莲岛的风光就那么迷人？还是说，真被海风吹得忘了流云坊市还有个小店了？”
李牧歌端起茶盏，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指尖，苏芸这连珠炮似的、带着关切和调侃的问话，让他紧绷了十年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了一丝。
他啜了一口茶，清冽回甘，才缓缓道：
“还好。筑基中期了。岛上尚可，而且还挺热闹的。”
“筑基中期？！”
苏芸眼睛瞬间睁大，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她由衷地赞叹道，
“天呐！你这速度也太…太欺负人了吧！难道那海岛是块风水宝地！不行不行，下次我也得去沾沾光！”
她嘴上抱怨着，眼底却是纯粹的欣喜和震撼交织的光芒。
门外，隔着门板隐约能听到里面对话的两个伙计，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筑基中期？！十年时间？！
圆脸伙计差点把舌头咬到，看向内室门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瘦高伙计则喃喃自语：“我的乖乖…原来东家这么厉害…难怪掌柜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连擦拭柜台的动作都放得更轻了。
“机缘巧合罢了。”
李牧歌微微一笑，放下茶盏，
“倒是你，炼气八层巅峰了？这青莲小筑打理得越发兴旺，看来没少下功夫。”
“总不能砸了你李大岛主的招牌吧？”
苏芸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小的骄傲，
“你当甩手掌柜逍遥自在，我自然得替你守着这份家业。”
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架旁，取出那个半尺见方、刻画着复杂空间符文的紫檀木匣，动作轻快却不失优雅地放在桌上，
“喏，看看！你这十年落下的‘功课’，我可都替你补上了。”
指尖灵光一点，匣盖无声开启，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物品。
“星纹沉银半斤，北漠陨星坑的货，抢手得很，费了不少周折。”
“千年地心玉髓一滴，品相上佳，差点掏空我的小金库。”
“三阳真火石三块，火气精纯，炼器的好材料。”
“还有些从故纸堆里淘换出来的古丹方残篇，虽真假难辨，但万一藏着宝贝呢？”
她如数家珍，语气带着完成任务的成就感，目光亮晶晶地看向李牧歌，期待着他的反应。
“……还有这些，”
苏芸的语气转为认真，从匣子最底层取出三枚玉简，尤其那枚墨玉简，她拿起时指尖微凉，脸上的轻松淡去，
“你要的消息。宗门里那几位长老近来动作频频，黑煞教在边境也不安分。另外…”
她将墨玉简单独推近李牧歌，声音压低了些，
“万鬼窟那边，最近动静很不寻常。”
她秀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
“消息很杂，内核指向‘万骨老祖’。据说他一个极其看重的弟子在外出了大事，根基被毁，引得那老鬼震怒，万鬼窟上下鸡犬不宁。”
她抬眼，目光带着探询和深深的忧虑，紧紧锁住李牧歌，
“最麻烦的是，坊市周边…最近多了些行踪诡秘、浑身阴气的生面孔，象是在找什么。李牧歌…”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淅，
“这事透着邪性，你…千万小心些。”
李牧歌的表情依旧沉静，但苏芸话语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清淅地传递过来。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墨玉简。
指尖触碰到玉简冰凉光滑的表面，青光微闪万骨老祖！
李牧歌放下玉简，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辛苦你了，师妹。”
他开口，声音温和，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真诚的赞许，
“这些消息，很有用。东西都很好，费心了。”
他抬手，那只小巧玲胧的青玉丹瓶出现在掌心。
精纯无比的草木生机与凝神道韵瞬间弥漫开来。
“这个，”
李牧歌将丹瓶推到苏芸面前，语气自然，
“‘青玉凝元丹’，上品。用青玉髓心炼的。你根基扎实，此丹正合你用，或能助你更上层楼。”
“青玉凝元丹？还是上品？！”
苏芸看着那温润丹瓶上天然的莲叶脉络，感受着那磅礴的生机道韵，呼吸微微一滞。
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远超寻常东家对掌柜的酬谢。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氤氲，唇边却绽开一个温暖而复杂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原来…你还记着。”
她伸出手，珍而重之地将丹瓶捧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瓶身温润的纹理，“谢谢。”
门外，竖着耳朵的两个伙计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模糊听到“青玉凝元丹”、“上品”、“珍贵”等字眼，再联想到刚才苏掌柜那感动的反应，心中更是翻江倒海。
上品丹药！还是突破瓶颈用的！
东家出手也太阔绰了！这哪是寻常东家对掌柜？
瘦高伙计悄悄捅了捅同伴，用口型无声地说：
“有情况！”
圆脸伙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光芒。
“不必言谢。”
李牧歌目光柔和些许，
“机缘所得，合用便好。”
他手指微动，几样阴寒材料和那个玄冥玉盒出现，
“这些，还有这个，劳烦你处理。老规矩。”
他转过身，面对着苏芸，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最近我会在店里待几天，炼点东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坊市里有什么特别扎眼的阴森家伙，或者听到什么关于万鬼窟更确切的风声，随时告诉我。”
“好！”
苏芸立刻点头，眼神坚定，将那枚青玉丹瓶小心收好，
“放心，青莲小筑就是你的耳目。一有消息，我立刻传给你。”
李牧歌看着苏芸眼中那份坚定的关切，心中微暖，点了点头：“恩。”
苏芸看着李牧歌挺拔的身影，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抱起那摞玉简，恢复了平日的利落：
“你先歇着，我去前面看看。静室马上给你收拾出来。”
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轻快，却在握住门把手时微微一顿，侧过头，唇边带着一丝浅笑，
“需要什么材料，列个单子给我。”
她抱着玉简，脚步轻快地走出内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内室彻底安静下来，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尘埃无声起舞。
斜对面店铺二楼，褐衣修士看着苏芸走出内室，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喜悦，以及她离开后紧闭的房门，眼神闪铄。
他再次无声地敲击窗框，又一道传讯符光飞出：‘目标与苏芸交谈甚密，似有物品交接。苏芸情绪激动，状态异常。目标进入内室未出。继续监视。’
李牧歌立在博古架前，直到苏芸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脸上的那份温和才缓缓褪去，重新复上冰冷的沉凝。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枚墨玉简。
这一次，他直接将其握在掌心。
“万骨老祖……”
李牧歌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在寂静的内室里回荡。
握着玉简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泛出冷硬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