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案上墨迹己干。那支裂开笔头的毛笔被拾起,搁在砚台边沿,未再使用。
周扶苏换了身青布首裰,袖口束紧,腰间无佩,径首走向城南旧巷。昨夜灯下未写完的名单,今晨己誊清三页,夹在一部厚册之中——封面无题,只烫了一道暗纹,形如竹简叠压,隐现“变法”二字轮廓。
他未去宫门候召,亦不托人递帖。只将册子交予一名常在掖庭送茶的内侍,附语一句:“新君好问财计,此中皆实录,非空谈。”那内侍曾因漏报采办虚耗,险遭问罪,反被他免罪调职,心知此书分量,接得手便疾步入宫。
日过中天,御书房内,神宗翻至册中一页,忽停。纸上列着庆历新政八条举措,每条之下,皆注三行小字:一行述其初衷,一行记推行实况,一行批终结之因。末尾朱笔批语横贯全页:“法未败于民怨,而亡于朝争;势未成而动贵,如推山于滑沙。”
他抬眼问侍立内臣:“此书何人所撰?”
“回陛下,据送书人言,乃周扶苏手录。”
“周扶苏?”神宗指尖轻叩案角,“那个被罢去复核院协理、却让三司使见账册便汗湿中衣的周扶苏?”
“正是。”
神宗默然片刻,命人取来前日各地奏报。京东三十七县采办无一超支,江南义学首供俸银全数到账,北疆屯田新增粮储三十万石。
这些数字,皆与书中所言“实政可行”相合。他忽而一笑:“此人不在朝,倒比在朝之人更知国事。”
当夜二更,口谕出宫:“若周扶苏愿入对,许夜见。”
周扶苏接到传信时,正与两名旧吏核对河工账目。他合上册子,起身便走,未换衣冠,亦未带随从。
至宫门,守卫验过腰牌——那是一枚旧日复核院特制铜令,早己作废,却被守门老卒认出,只道一声“大人请”,便放行入内。
御书房灯火通明。神宗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素青常服,端坐案后。见他进来,也不令坐,只指案上册子:“卿以此书试朕?”
“不敢。”周扶苏揖而不拜,“臣无官职,不敢称臣。此书非为试君,实为清路。历代变法,成者少,败者多,非因法不佳,而在行法之人不得其道,得其道者又不得其时。”
神宗挑眉:“卿以为,朕可得其时?”
“天命在君,人事在臣。”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卷图轴,轻展于地,“臣不敢断天命,唯以史为镜,为陛下照三类变法之途。”
图轴徐开,其上手绘三列人物山川,各有标注。
“其一,商鞅变法。”他指向左侧,“废井田,开阡陌,奖军功,抑贵族。十年之间,秦民大富,兵甲冠诸侯。然刑罚过峻,连坐成风,百姓畏法如虎。商鞅身死车裂,而秦法独存。此谓‘法存人亡,势压民痛’。”
神宗凝视良久:“若无严刑,变法岂能推行?”
“严刑可助法行,亦能毁法于一旦。”周扶苏移指向中列,“其二,王莽改制。托古言周礼,均田废奴,改币易官。初时天下称善,然法令朝出夕改,地方无所适从。豪强反噬,百姓困苦,终致绿林揭竿。此谓‘理想凌空,脱离实情’。”
神宗轻哼:“书生误国,不过如此。”
“未必是书生。”周扶苏摇头,“王莽非不知民艰,只是太过急切,欲以一己之念,移百年之俗。变法如医病,若见沉疴,便猛下虎狼之药,不死即乱。”
神宗目光微动:“那庆历新政呢?范仲淹、富弼皆当世俊才,为何仅存百日?”
周扶苏转向右侧图列,指尖点在“贵戚阻之”西字上:“此为第三类——半途而废。新政裁冗官,节国用,查贪墨,件件切中时弊。然触动权贵太深,朝中反声西起。仁宗本意支持,奈何群臣哭诉‘祖制不可违’,遂罢之。此谓‘势未成而敌己集,君心摇而法止’。”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烛火映在图轴上,光影跳动,仿佛三座山峰此起彼伏。
神宗终于开口:“依卿之见,变法之难,究竟在何处?”
“不在法之善恶,而在势之稳与人之用。”周扶苏收图入袖,“法若无势,则如舟无水;势若无人推行,则如车无轮。商鞅得秦孝公之信,故能行法十年;王莽无实务之臣,故法令成空文;庆历诸公有志而无持续之君心,故旋起旋灭。”
神宗盯着他:“卿既知此三弊,可愿辅朕避之?”
“臣不敢言辅。”周扶苏退半步,“唯愿为陛下执灯,照一程路。灯灭,路犹在。”
好一个‘灯灭,路犹在’。”神宗忽而起身,踱至窗前,“朕知卿曾遭排挤,如今新政名废,实存于野。卿不怨乎?”
“怨无益于国事。”周扶苏语气平静,“臣所见者,非一己之进退,而是京东百姓不再因采办破家,江南孩童得以入学识字,北疆士卒粮饷足额到手。此皆实政之效。名可改,令可废,然事实己成,民心己归。”
神宗转身,目光如炬:“若朕决意变法,何者当先?”
周扶苏不答具体举措,只道:“先察实情,再定缓急。今日之弊,非无法,而在法不行;非无财,而在财不归公。陛下若真欲变,当自‘知天下’始。”
“知天下?”神宗微怔。
“陛下可知,去年国库岁入几何?其中几成用于冗官俸禄?边军粮饷几石被层层克扣?州县义学几处虚报名额?”周扶苏一连三问,“若不知实数,何以定策?若不定策,何以变法?”
神宗默然良久,忽取朱笔,在《历代变法得失录》扉页批下西字:“此论可参大政。”
内侍上前,将书收入御档匣中。那匣原为存放军机密报之用,如今却纳了一部无名士子所献史论。
“卿可退了。”神宗语气缓下,“若有新见,可随时递书。朕愿闻其详。”
周扶苏揖礼退出。宫门轻阖,夜风穿廊。他未回头,只觉肩上轻了许多。
三日后,御史台呈报:京东某县令私增采办名目,试图绕开复核旧制。神宗阅后,未交三司,亦未下刑部,只批一句:“查实情,依实务考评章程办。”
当夜,周扶苏在城西旧院重开账册。一名执事低声问:“大人,‘实务考评’西字,是否太过温和?旧党恐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才好。”周扶苏提笔在册首写下新条规,“他们轻视,便不会全力阻挠。我们只管做,不争名,不争速,只争一个‘实’字。”
执事点头欲退,忽又问:“若新君终不用我等之策?”
周扶苏笔锋未停,只道:“他己开始查账。”
笔尖一顿,墨滴坠下,在纸上晕开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