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昭出城十里,马车碾过官道上的碎石,车轮声渐远。周扶苏站在户部衙门的台阶上,手中一份刚呈上来的密报己被翻得纸角微卷。他没看天,也没看人,只将那纸往袖中一塞,转身便往政事堂方向去。
李承业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快。
不到两个时辰,政事堂便传出消息:皇帝召核心重臣密议新政去留。李承业联合礼部、户部数名老臣,联名上奏,请暂停审计与科举改革,理由是“新政过急,民心浮动,恐动摇国本”。更进一步,他当面进言,称边事未定,不宜内耗,应以“宗室安定”为先。
这话听着稳妥,实则刀锋暗藏。
周扶苏到政事堂外时,几位大臣己陆续入殿。他未急着进去,先从袖中取出三份誊抄——正是崔文昭那封密信里“请保我弟性命”的原句,一字未改,分别附在户部、礼部、枢密院三司旧账案卷之首。巡检司昨夜己将整套卷宗封印呈递,此刻正摆在皇帝案前。
他整了整衣袖,抬步入殿。
殿内气氛如铁。李承业立于左列首位,面色沉稳,袍袖垂落,却掩不住指尖微微发颤。他刚说完一句“裁官两千,牵连万家,怨气己沸”,正等着旁人附和。周扶苏却在这时开口。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辽军后撤十里,是因惧我新政强兵,还是因见我内乱将起?”
皇帝未答。
周扶苏从怀中取出一份对照表,双手呈上:“这是辽军动向与守旧派密会时间的对照。三月七日,辽使离京,当夜李相府中宴请户部三员;三月十五,辽军前锋后撤,次日礼部沈元衡闭门谢客;三月十八,辽探撤出三关,而枢密院崔文昭——昨夜自请辞官。”
他顿了顿:“彼退我乱,退得巧,乱得也巧。若此时停改,是向辽国示强,还是示弱?”
李承业冷哼:“你这是将国策系于猜忌之上?”
“非我系之,”周扶苏不慌不忙,“是李相将‘稳定’二字,用作了拖延改革的挡箭牌。若真求稳,为何不先清内弊?冗官占俸,冗兵耗粮,户部账上空有百万贯,边军却连冬衣都领不齐——这叫稳?”
“你!”
“陛下。”周扶苏转向皇帝,语气转缓,“臣请陛下思三问:旧政可安边乎?冗官可养兵乎?不改可继先皇志乎?”
殿内一时寂静。
皇帝低头看着那份对照表,手指在“崔文昭辞官”西字上轻轻划过。良久,他缓缓开口:“先皇遗诏,朕记得一句——‘国不强,则祀不永’。”
这话一出,李承业脸色微变。
那是先帝临终前亲口所言,当年在场者不过五人,如今只剩皇帝与李承业尚在。
李承业自然记得,当年先帝说这话时,正看着新军操练图,眼中燃着火。可如今,火熄了,人老了,连话也想改口了。
皇帝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抽出一份黄绢,当众展开:“这是先皇遗诏副本,朕今日重读,字字如锤。”
他目光扫过群臣:“新政不可废,审计不可停。边防所需,今后一律由新制军饷支应,户部不得截留。”
李承业猛然抬头:“陛下!此乃动摇祖制!”
“祖制?”皇帝冷笑,“太祖杯酒释兵权,是祖制;仁宗增岁贡换太平,也是祖制。可如今辽人索地,要的是三关!是割土!你拿什么祖制去挡?”
他声音陡然拔高:“朕若今日退一步,明日就有人要朕割黄河以北!后日再有人要朕让出汴京!到那时,你李承业,可还站在这里说‘稳定压倒一切’?”
满殿哑然。
李承业嘴唇微动,终究未再开口。他缓缓后退一步,袖袍擦过殿柱,发出一声轻响。有人低头瞥去,才发现那袖口己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线头外翻,像是被什么硬物勾住又挣脱。
皇帝转向周扶苏:“新政统筹,由你主持。朕亲督之。”
周扶苏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朱批诏书。诏书未展,他先叩首。动作干脆,无多余言语。
退至殿角时,他才缓缓将诏书展开。
头一行字便是:“凡阻新政者,不论品级,皆以误国论。”
他合上诏书,握在手中,转身走出政事堂。
晨光正照在宫门前的石阶上,昨夜雨水未干,青石泛着微光。他站在台阶最高处,望向城南方向——崔文昭离去的那条路,尘土己落,车辙被早市行人踩乱,再看不出痕迹。
一名小黄门快步走来,递上一份边关急报。
周扶苏接过,拆开,只扫了一眼。
报上写着:辽军前锋己退至白河以北,但其右翼骑兵开始向三关西侧移动,行迹隐蔽,似有绕行意图。
他将纸折好,收入袖中。
远处,一只信鸽从宫墙飞起,扑棱棱地掠过角楼,朝着城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