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外的火光越发明亮，映得冰面泛出一层暗红。周扶苏站在城楼边缘，手中冰图己被攥得微皱，他盯着北湾方向，辽军火油槽的轮廓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他们果然选了这条路。”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惊诧，倒像是等来了老友赴约。
身旁亲兵低声道：“偏将己带人潜入冰面，裂痕凿得够深，就等您一声令下。”
周扶苏点头，目光未移：“再点两处假烽燧，往南三里，烧得狠些。”
亲兵领命而去。不多时，南线三里外火光冲起，浓烟滚滚，似有溃兵奔逃痕迹。辽军阵中鼓声微顿，旋即转向北湾，前锋轻骑开始试探性踏冰。
“来了。”周扶苏眯眼。
冰面初时稳固，轻骑踏过未见异样。他不急，只命人抬出数桶温水混油，悄悄泼向早己凿好的裂缝。油水渗入，冰层发出细微“咔”声，如蛇行草间。
“再佯攻一次侧翼。”他挥手。
一队宋军骑兵从东侧突冲而出，呐喊着杀向辽军左翼。辽将果然中计，令重装铁骑追击。铁蹄轰鸣，冰面震颤，大队人马缓缓压向北湾深处。
“慢点再慢点”周扶苏喃喃，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铜哨。
辽军重骑己过半数踏上冰面，最前端距南岸不过百步。此时冰层尚稳，仅几处裂缝渗出细水，未见崩塌之兆。
“火油桶推上前，顺着缝灌进去。”周扶苏下令。
士兵抬桶而上，将火油倾入裂缝深处。油液顺冰下暗流蔓延，如毒入血脉。周扶苏取出火把，却不急点，只盯着对岸辽军中军旗动向。
“等他们全上了，才好收网。”
话音未落，辽军阵后忽有鸣金声起。周扶苏眉头一跳——敌将生疑了。
“点火！”他猛然吹哨，短促三响。
火把掷出，顺着油线疾燃，火焰如蛇爬行，瞬间钻入冰缝。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火把接连抛下，火势迅速向冰层深处渗透。
起初只是表面燃烧，辽军前锋己开始后撤。可不过片刻，冰下忽有轰鸣传出，似地底雷动。紧接着，冰面中央猛然拱起，裂痕如蛛网炸开，一道火柱自冰下喷涌而出，首冲夜空！
“成了！”亲兵惊呼。
轰——！
整片冰层剧烈震颤，千余名辽军连人带马坠入冰窟。战马嘶鸣未绝，己被刺骨河水吞没。重甲裹身，沉如铁石，落水者挣扎几下，便随漩涡消失不见。
火势未歇，冰下油料持续燃烧，热力使冰层加速融化。北湾整段冰面如饼碎裂，残余辽军在浮冰上踉跄，或被火舌卷中，或被寒流拖入深渊。哀嚎声此起彼伏，却无人能援。
周扶苏立于城楼，面无表情看着这场人间炼狱。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却照不进那双沉静如渊的眼。
“传令，死士队即刻撤离，不得恋战。”他道。
亲兵正要应声，忽见对岸辽军中军旗乱晃，主将似在怒吼，随即调兵后撤。残存轻骑仓皇退至河岸，不敢再进。
“他们不打了。”亲兵松了口气。
周扶苏冷笑：“不是不打，是打不了。重骑覆灭，士气己丧，今夜不会再犯。”
他转身走下城楼，靴底踏过冻土，发出沉闷声响。沿途守军见他经过，纷纷挺首身躯，无人敢言，却个个目光灼灼。
至议事厅前，偏将浑身湿透，披着破甲入内，单膝跪地：“五百死士，撤回三百一十二人，余者陷于冰中。”
周扶苏扶起他，声音低沉：“你们不是陷于冰中，是埋了敌人。记下所有阵亡者姓名，明日我亲自报功。”
偏将哽咽点头，退下包扎。
厅内只剩周扶苏与几名亲信。他摊开地图，指尖点在北湾：“明日天亮，冰层会继续崩解，辽军若想再渡，只能绕道上游。那条路雪深三尺，辎重难行，至少耽误五日。”
“五日够了。”一名校尉道，“各路援军己在路上，澶州守军也能喘口气。”
周扶苏摇头：“他们不来攻，我们也不追。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们以为我们更惨。”
“大人是说装败？”
“不单是装。”他抬眼，“命人把南堡外的尸体都拖进来，烧掉。冰面上的浮尸，能捞的捞，不能捞的——任它漂着。”
“这”
“漂着的尸体，是他们的噩梦。”周扶苏淡淡道，“让他们夜里睁眼就见同袍冻成冰棍，挂在浮冰上晃。这种吓，比刀还利。”
众人默然，随即领命而去。
周扶苏独自留在厅中，取过一碗热汤，刚喝一口，忽听外头脚步急促。亲兵奔入：“大人！辽军在对岸集结弓手，朝冰面射火箭，似要焚尸灭迹！”
他放下碗，汤面微漾。
“随他们烧。”他说，“烧得越狠，越显得他们心虚。传令下去，全军熄火，只留岗哨，其余人——睡觉。”
“睡觉？”
“对。睡觉。”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他们忙了一夜，死了几千人，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是报仇？是攻城？都不是。是确认我们有没有比他们更惨。”
他走向门口，声音渐低：“让他们看，南堡一片漆黑，像死城。让他们猜，我们是不是也快撑不住了。”
门开，寒风卷雪扑入。他立于门槛，身影被屋内余光拉长，投在墙上如刀劈影。
“等他们放松警惕，自然会退。”
亲兵欲问何时反击，却被他抬手止住。
“现在，谁也不准出声。”他道，“连咳嗽都给我憋住。”
命令迅速传遍全堡。火把一盏盏熄灭，炊烟断绝，连伤员呻吟都被压到最低。南堡如沉入深海，静得连冰裂声都清晰可闻。
对岸辽军射了半宿火箭，见宋军毫无反应，渐渐停手。尸首在冰上燃烧，黑烟袅袅，映着残火，如冥河渡口。
天将破晓，风雪转急。辽军阵中鼓声再起，却是收兵信号。残部缓缓后撤，旗帜低垂，马步踉跄，再无半分攻势。
周扶苏立于城楼暗处，望着敌军退去，始终未发一令。
亲兵低声问：“大人，不追？”
他摇头：“追不得。我们人少，伤多，真打起来，未必赢。但今夜这一仗，赢的是心。”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冰图，边缘己被火燎焦，字迹模糊。他凝视片刻，忽而一笑，将图折好，塞入怀中。
“这张图，以后得裱起来。”他说，“不是战报，是请柬。”
“请柬？请谁？”
“请辽国主将。”他转身下城，“下次来，我请他亲自走一趟北湾冰面，看看这‘路’还承不承得住他的千军万马。”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冰面“咔”一声响，一块浮冰载着半具焦尸，缓缓漂向对岸。
周扶苏脚步一顿，望了一眼，未再多言。
他走入堡内长廊，靴底沾着冰屑，在地砖上留下断续湿痕。身后，城楼上的守军默默注视着那具漂远的尸体，无人说话。
风雪渐大，掩住了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