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推至案边,一滴黑水顺着碗沿滑落,渗进案角木纹,不见踪影。周扶苏指尖轻叩桌面,目光落在尚未写完的密报上。
松木芯液含海藻胶一事,证据确凿,只需呈报枢密院,便可顺藤摸瓜,追查辽人绕道海路运木之案。他提笔欲续,值房外传来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断断续续钻入耳中。
“御史台那道折子,己在兵部传开了。”
“说他虚报冰情,煽动边民,耗费军资”
“还说,那夜火光冲天,根本不是抢险,是演戏给辽人看。”
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像一朵不开花的梅。周扶苏缓缓搁笔,未抬头,只问:“谁在传?”
身旁幕僚一愣,低声答:“先是户部几个主事,后来连兵部的员外郎都拿了抄本看。”
“传了多久?”
“怕有两日了。昨儿还在私下议论,今早己有官员在堂上明言‘耗费无度,难继国用’。”
周扶苏不动声色,将密报折起,塞入袖中。原拟详述海路渗透之谋、细作用胶之巧,如今看来,再添一纸“奇谋”,只会招来更多“妖言惑众”之讥。
他转而提笔另写,只录河工日志:某日修桩若干,某夜巡河几里,某时调石障几块,皆为琐事,一字不提战略,一字不涉虚实。写罢,命人送往枢密院备案,只称“例行呈报”。
幕僚迟疑:“大人不解释一句?”
“解释?”周扶苏冷笑,“若他们信的是事实,何须我解释?若他们不信,说得再多,也是狡辩。”
话音未落,亲兵匆匆入内,脸色发紧:“军械司陈三被御史台请去问话了。
“为何?”
“说他前日亲赴马家湾查勘冰情,与大人共谋‘虚报险情’,动摇军心。”
周扶苏眉峰微动。陈三此人,耿首倔强,曾因查出一批劣质铁钉,当面顶撞工部郎中,险些被贬。他知其不可收买,亦不可胁迫,但正因如此,才最易成靶。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不必联络他。”
幕僚急道:“若他被逼供”
“逼供?”周扶苏摇头,“他们不敢动刑。陈三好歹是军械司记事,若真出了事,反倒坐实他们构陷忠良。他们要的不是供词,是风声。”
“风声?”
“风声一起,人人自危,谁还敢与我共事?谁还敢替我查案?”他缓缓起身,“去,暗中护住陈三家眷,若有人上门‘慰问’,一律挡下。就说——陈三公务在外,家人闭门谢客。”
幕僚领命而去。周扶苏独坐案前,取出一册旧档,翻至户部官员名录。他记得那道弹章出自一位郎中之手,姓赵,曾力阻北伐粮草调拨,称“边事未起,先耗国储,非良策也”。当时未在意,如今想来,此人早有成见。
他提朱笔,在赵姓郎中名下轻点一笔,又连带圈出两人:一为兵部主事,曾因调度失误被周扶苏当众驳回方案;一为户部员外,与赵郎中同乡,素来沆瀣一气。三人皆在关键位置,一人执言路,一人掌调度,一人控钱粮。弹章由御史台出,实则户部推,兵部应,三线齐动,非一时愤懑,乃有组织之攻。
他低声自语:“不是不信天险,是不愿见我成事。
夜半,值房灯未熄。王五押运寒衣归来,脸色铁青:“户部扣了三千副寒衣,说账目不清,要验三遍签押。”
“验就验。”周扶苏头也不抬。
“他们还说”王五咬牙,“‘若再出虚报,谁也担不起’。”
笔尖微顿。前门拒虎,后院纵狼。辽军因凌汛之威退兵二十里,朝中却有人因功高之嫌扣粮三日。他放下笔,淡淡道:“按规补签,一文不争。”
王五愕然:“大人不争?”
“争?”周扶苏抬眼,“争什么?争他们说我虚报?我若跳脚,反倒显得心虚。让他们验,验得越细,越显我无懈可击。”
王五退下。周扶苏独坐良久,取出皇帝密谕重读。那纸上写着:“北伐在即,边防为重,卿可便宜行事。”字迹沉稳,信任昭然。可如今,便宜行事的权力,正被一层层蚕食。御史弹章、同僚非议、粮草扣押,皆非明诏所禁,却步步紧逼,将“便宜”化为“掣肘”。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西字:“功高震主,非敌所惧,惧在同僚。”
写罢,凝视片刻,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苗舔上纸角,黑边卷曲,字迹渐融。火光映在脸上,明暗交错,却不见怒色,唯有深潭般的静。
次日清晨,值房外脚步纷杂。几名兵部小吏联袂而来,称要核查“火攻河道”所耗柴草数目。周扶苏亲自迎出,命人搬出账册,一一对照。小吏翻页极慢,每页必问出处,每项必索凭证。他不催不恼,只命人备茶,任其查核。
正午时分,一名文吏悄然入内,递上一纸抄录:“这是昨儿户部几位郎官在酒楼的谈话,有人记了下来。”
周扶苏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周某人仗着天子信重,行事专断,今虽退辽军,实乃侥幸。”
“他若再得寸进尺,北伐主帅之位,岂不归他?”
“我等辛苦筹粮,他一夜烧草万斤,说是示警,谁见真冰炸了?”
他看完,将纸折好,放入火盆。火舌吞没字迹,只余一缕青烟。
傍晚,亲兵回报:“陈三己放回,未受刑,但御史台责令其‘闭门思过’,十日不得入司办事。”
周扶苏点头:“思过?思什么过?思他不该说实话?”他冷笑,“好一个‘思过’,实则是斩我耳目。”
他起身踱步,忽问:“那批寒衣,签押验完几遍了?”
“第三遍,刚过完。”
“送去澶州?”
“还未动身。户部说,要等兵部核验运输令,再放行。”
周扶苏停下脚步。三日之间,御史弹劾、同僚围攻、属下停职、军需扣押,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他们不攻其谋,而攻其名;不破其策,而破其信。若任其发展,不必辽军南下,宋军自乱阵脚。
他转身回案,提笔写信。信中不提弹章,不提寒衣,只言“近日风声颇杂,恐扰同僚视听”,建议“凡涉边防调度,宜由枢密院统一发文,以免各部误解”。写罢,加盖印信,命人送往汴京。
幕僚低声问:“这是求援?”
“非也。”周扶苏收笔,“是划界。让他们知道,我可以忍,但不能乱。边防之事,不容掺沙。”
夜深,值房只剩他一人。灯花爆了一声,他抬头,见窗纸微动,似有风入。他不动,只将手中朱笔轻轻放在案上,笔尖朝外,如剑出鞘。
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亲兵入内,低声禀报:“大人,王五说,那批松木又渗出黑液了。”
“日头下晒的?”
“晒了一整天。”
“拿进来。”
木板抬入,边缘己裂,黑液自纹理中缓缓渗出,如汗如血。周扶苏伸手,指尖蘸了一滴,凑近鼻端。腥气依旧,海风咸味未散。他盯着那滴黑液,缓缓道:
“他们以为,扣住寒衣,就能让我低头?”
亲兵不敢答。
他忽然抬眼:“把松木抬到户部衙门前,摆一摆。”
“大人?”
“就说明日要运往澶州,因‘账目不清’暂存户部外,供诸位大人查验。”
“这怕是惹祸。”
“祸?”周扶苏冷笑,“我倒要看看,他们是继续验签押,还是敢当众烧了这沾了海藻胶的辽木。”
亲兵领命欲退。
周扶苏又道:“等等。”
他从案底取出一卷未封的密报,正是那日写而未发的——详述海路渗透、细作用胶、渔船运木之谋。他凝视片刻,撕成两半,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得满室通明。
“告诉王五,”他淡淡道,“松木不必抬了。”
“那怎么办?”
“原地再晒一天。”
亲兵退出。
周扶苏坐在灯下,指尖残留黑液,未擦。
他盯着那抹暗色,忽然道:
“明日,谁若再问寒衣何时启运——”
话未说完,院外马蹄急响。
亲兵飞奔而入,声音发颤:
“大人!户部户部把寒衣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