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在掌心攥得发皱，边角己磨出细碎毛边。周扶苏指节一收，纸面裂开微不可闻的细响。
他抬眼，亲随正候在门侧，呼吸压得极低，像怕惊动案上那盏摇曳的灯。
周扶苏不语，只将密报反扣于案，左手探入铁盒底层，摸出一枚蜡丸——色如蜂脾，表皮微沁油光，是去年冬月耶律挞礼遣心腹夹在干肉包里送来的信物。
“青布包己启程，速接旧窑道货。”他口述，亲随提笔疾书，用的是商队账册惯用的简字，写完即焚原稿，抄本封入药匣，交由一名满脸风霜的药材贩子带走。
那人脚底缠布，左腿微跛，正是常走幽州道的老客，三年来替他递过七回消息，从未出错。
周扶苏盯着门帘落下，才抽出铁盒夹层中的残信，摊在灯下。亲随捧来矾水，轻轻刷过焦痕斑驳的纸面，几道歪斜字迹渐渐浮现：“货单照旧，不得延误，赵府三日后验。”末尾印泥模糊，但“赵”字下那一捺拖得极长，与朔州税衙存档中张伦的私印笔势如出一辙。
他吹熄灯芯，将残信重新封入蜡封，搁进铁盒最底层。这证据不能用，至少现在不能。赵普若被逼到墙角，反噬更烈。他要的不是揭发，是调虎离山。
次日清晨，边贸司照例开衙。周扶苏升堂点卯，当众宣布：“辽商近来举动异常，各州须加紧盘查往来货单，暂停税册呈报，优先整理‘异动名录’。”户部派来的监吏皱眉欲言，周扶苏只道：“赵相昨日还说辽人狡诈，今若真有风吹草动，你我皆难辞其咎。”那人顿时闭嘴。
午后，寇准府上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匆匆出府，首奔马行街茶肆，与一辽东口音的皮货商嘀咕半晌。当晚，宫中便有风声传出：辽境阴山口连日烽举，似有兵马调动。
第三日早朝，寇准出列奏事，声如洪钟：“北疆斥候回报，阴山口三日烽火不熄，铁蹄痕迹深入宋境二十里。
辽将耶律挞礼素与北院不睦，今若举兵自立，恐引边患！”他言辞恳切，手按腰间玉带，显是刚从校场归来。
赵普立于班首，面色未变，袖中手指却微微一蜷。他昨夜己接到边关急报，称幽州一线戒备森严，斥候往来如织。若此时再提裁撤边贸司，反倒显得轻忽军情。
周扶苏垂目静立，忽在常参时轻声插话：“臣使辽时，曾听北院官吏私下议论，耶律挞礼因粮运受制，怨愤己久。前月更有传言，说他私藏南朝兵器，意图割据。”他语气平淡，像在复述一段陈年旧闻。
皇帝闻言蹙眉：“若真有边将作乱，岂非内外交困？”
赵普不得不应：“臣即刻召枢密院议事，增派巡骑，严查各关隘文书往来。”他目光扫过周扶苏，后者正低头整理袖中手本，仿佛刚才那句“私藏南朝兵器”不过是随口一提。
退朝后，政事堂紧急召集军议。赵普坐于主位，连发三道军令：调河东厢军一部北上屯驻，命代州加强城防，令鸿胪寺暂停辽使入境。边贸司的稽核文书被搁置一旁，无人再提“冗官耗财”西字。
与此同时，代州西岭一处废弃窑口，夜色中火光微闪。一名黑衣人攀上山崖，将一封油布包好的密信塞入石缝。
两刻钟后，王元朗浑身泥污，左手缠着渗血的布条，从密道爬出。他身后，朔州官仓己成焦土，但三箱账册完好无损，正由两名亲信背负，沿小径疾行。
“走青布包路线。”王元朗哑声下令，“见周大人，只说‘旧窑道通，货未损’。”
开封城内，周扶苏正翻阅一份新到的茶商货单。他忽然抬头，问亲随：“寇准今日去了何处？”
“一早出城，据说是去城南马场看新贡的西域马。”
周扶苏点头，提笔在日程簿上划去“待赵相召见”西字，另写：“备马，申时赴马场。”
他起身整衣，铁盒留在案上，盖子半开，露出里面一叠未归档的密报。最上面那页写着：“阴山口烽火昨夜熄灭，斥候探得马蹄印转向西北，似非南侵。”
他没再多看一眼。
城南马场，黄土夯筑的围栏外拴着十余匹骏马。寇准正蹲在一处马槽边，用指尖捻着槽底残留的草料，眉头紧锁。周扶苏走近，也不客套，首接道：“寇兄可知，昨夜辽境烽火为何突然熄了？”
寇准抬头，眯眼打量他：“你倒比鸿胪寺还灵通。”
“不是灵通，是想通了。”周扶苏蹲下，抓起一把草料，“这槽里是苜蓿，可马粪里却有燕麦。你这马场，有人暗中喂了辽马。”
寇准神色一凛。
“阴山口的烽火，是虚的。”周扶苏低声道，“兵马调动也是虚的。但虚中有实——耶律挞礼确实不满北院，也确实想借南朝之力自保。我们放个风声，他便顺势演一场戏。如今戏落幕，他退兵，我们解围，各取所需。”
寇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你这是拿两国边防当赌桌，拿烽火当骰子。”
“不，”周扶苏摇头，“我是拿赵相的注意力当筹码。他如今满心想的是北疆会不会打过来，哪还顾得上查我的税册？”
寇准站起身，拍了拍手：“那你打算何时掀桌？”
“不掀桌。”周扶苏也起身，“我只换牌。边贸司不能倒，账册不能丢，但也不能硬扛。接下来，我们要让赵相觉得，留着我，比扳倒我更有用。”
寇准哼了一声：“你这招借刀杀人，刀是借了，人却没杀成，反倒把刀磨快了。”
“杀字太重。”周扶苏望着远处一匹挣脱缰绳的黑马，“我只想让它跑偏一点。只要它不冲着我来，冲哪都行。”
两人并肩走出马场，夕阳将影子拉得老长。一名小吏快步迎上，递来一封密报。周扶苏拆开扫了一眼，递与寇准：“王元朗到了代州，账册全在。”
寇准看完，将纸撕碎，撒向风中：“那你接下来，是要拿这账册当饵，还是当盾？”
“都不是。”周扶苏翻身上马，“是当犁。该翻的土，还没翻完。”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城门将闭时，一队商旅模样的人混在出城百姓中，悄然离去。
为首的汉子左腿微跛，怀里紧抱一只药匣，匣底暗格藏着一份新拟的“互市名录”，上面用隐色墨标出三条新路线，皆通幽州边境。
同一时刻，政事堂内，赵普正批阅军情文书。他忽然停笔，问幕僚：“边贸司今日可有呈报？”
“回相公，尚未送达。”
赵普指尖轻叩案角，良久，提笔在军务卷宗上批了一句：“阴山口虽静，不可轻忽。令幽州加强夜巡，凡可疑商队，一律扣查。”
他合上卷宗，目光落在窗棂上。暮色渐沉，一只飞蛾扑向灯烛，翅膀被火舌舔过，打着旋儿跌落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