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起身捧章，步向御前。周扶苏目光未动，却己将袖中那份叠得方正的纸页悄然推至掌心。
昨夜灯下，他与寇准对坐至三更，将三州稽查所得的田册、盐引账目、官吏签押名录逐一比对，红线如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图谱。
此刻，那图谱不在案上，而在他袖中，在他脑中，更在寇准袖口暗袋里那份副本之中。
寇准不动声色，只微微侧首，指尖轻叩腰间玉佩。这是约定——先声夺人。
就在御史即将启奏之际，周扶苏踏前半步，朗声道：“臣周扶苏，有要案启奏，涉两府重臣，贪弊勾连，欺瞒朝廷，恳请陛下特开廷议，容臣当庭陈情！”
殿内一静。御史脚步顿住，手中奏章悬在半空。皇帝抬眼，眉峰微动：“何事需开廷议？”
“回陛下，”周扶苏双手捧出一卷黄册，“此乃楚州、扬州、泉州三州稽查实录。臣原为清查隐田、均平赋役，未曾料及，蛛网之下，竟牵出卢相门下管家王某名下庄院七处，田产三千二百亩，皆以佃户之名瞒报，十年未纳一文正税。”
他翻开册页，高举过头：“此册己由三州按察使联署验实，每一条皆有地契、田图、里正画押为证。若陛下允准，臣愿当场比对卢府历年田赋申报之数，看这三千二百亩良田，究竟藏于何处？”
卢多逊面色微变，却冷笑出声：“荒唐！王某不过一介家仆，岂能擅置田产？你以此构陷，是想污我清名？”
“构陷？”周扶苏不慌不忙，又取出一册，“那请卢相解释，为何王某名下七处庄院的地契，皆由卢府账房统一保管？又为何，每年秋税入库之时，这七处田产的‘免税凭据’，皆出自户部某员外郎之手？而该员外郎，正是卢相门生，三年前由卢相举荐入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数位低头不语的官员：“若这叫巧合，那下一条，是否也巧？扬州盐铺以农产之名转运私盐，追缴九千贯。经查，该铺东主与卢相族弟有姻亲之谊，而盐引批文，恰由卢相亲信掌管的盐运司签发。”
寇准此时上前一步，接话道：“更巧的是，户部近三个月共压下十二道稽查拨款文书，皆与追查卢系官员相关。而负责压单的，正是卢相门下那位‘清廉自守’的侍郎大人。”
卢多逊怒极反笑：“好一个连环扣！你们一唱一和，倒是编得滴水不漏。可这些账册，谁能证明不是你们私造？”
“私造？”寇准从袖中抽出一叠纸，“这是盐商李西的密账抄录，记录其三年来向卢府管家王某‘孝敬’的银钱数目，每笔皆有时间、地点、见证人。李西己在狱中画押，愿当庭对质。”
他目光转向赵普一系：“至于赵相门下，也非干净。户部压单记录显示，赵相心腹郎中张某，曾三次阻挠稽查司调阅扬州税档。而此人，上月刚收受盐商贿赂八百贯，有银票存根为证，藏于其妾室娘家地窖之中。”
赵普闭目不语，但其门下一名御史猛然起身：“此等证据来路不明，恐系栽赃！周扶苏私设稽查司，本就逾制，如今又以非法手段取证，岂能服众？”
周扶苏不怒反笑：“非法手段？那请问，昨夜被殿前司截获的那份弹劾草案，签押者二十三人，其中十一人，为何同时出现在卢相私设的‘田税协理司’名录之中？”
他取出一份名单，高高举起：“此名录由卢府账房流出，记录其暗中培植的地方税吏人选。而这份弹劾奏章，名义上是‘清议’，实则由卢相亲信起草，签押者多为其门生故吏。他们一边在朝堂弹劾我等‘越权’，一边在地方私设税司，侵吞国税。请问陛下，谁在乱政？谁在结党？”
殿内哗然。
皇帝霍然起身：“名单何在？”
周扶苏双手奉上：“此为寇准连夜拓印，原件己交殿前司封存。陛下可命人当场比对笔迹、官印，若有半句虚言，臣愿受反坐之罪。”
皇帝接过名单，目光逐行扫过，脸色愈沉。片刻后，他猛然拍案：“好！好一个‘清议’！好一个‘忠良’！你们以公器谋私仇，结党营私，还敢在朕面前大谈规矩？”
他环视群臣：“卢多逊，你作何解释？”
卢多逊终于跪地，声泪俱下：“陛下明鉴！老臣一心为国，守制多年，从未贪墨一文。此等污名，实乃政敌构陷！若陛下不信，臣愿辞去相位，以证清白！”
“清白？”周扶苏冷笑，“王某名下七处庄院，每年私吞税利不下两万贯，皆由卢府账房统一分账。账册上明写‘孝敬卢公’，银两经由三家钱庄周转，最终流入卢相次子名下田庄。这，也是构陷？”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这是钱庄流水底账，由三州联查所得。陛下若不信，可召钱庄掌柜当庭对质。”
皇帝沉默良久，目光如刀，终于开口：“传旨——殿前司即刻查封卢多逊、王某及涉案十一官员府邸，御史台重组专案，彻查此案！凡有包庇、通风、销毁证据者，同罪论处！”
卢多逊浑身剧震，瘫坐于地。其门下数人面如死灰，低头不语。
周扶苏退后一步，与寇准对视一眼。寇准微微颔首，嘴角微扬。
就在此时，赵普缓缓睁开眼，低声道：“周博士手段高明，老夫佩服。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深潭：“你可查过，那钱庄掌柜，为何偏偏在昨夜主动交出账册？”
周扶苏不动声色：“因其子被扣于殿前司，供出实情。若赵相怀疑，大可亲自审问。”
赵普轻叹一声，闭目不再言语。
皇帝挥袖：“退朝。”
百官陆续退出，脚步纷杂。周扶苏缓步而行，忽觉袖中一物微动——是那枚铜钉。他取出一看，北斗纹己磨得几乎不见，棱角却依旧分明。
寇准走至身旁，低声道：“你早知道他们会用‘清议’压你，所以反手将‘清议’变成他们的罪证？”
“不是我聪明，”周扶苏将铜钉收回袖中，“是他们太贪。贪到连伪装都懒得做全。”
寇准笑出声：“可你也没想到，赵普的人也会收钱吧？”
“想过。”周扶苏淡淡道，“清风难挡浊流，但只要浊流一现，风就有了方向。”
两人并肩走出宫门，日头正高。街市喧嚣，百姓往来。
一名小吏匆匆赶来，递上一纸：“周大人，刚从楚州来的急报——王某名下最后一处庄院，昨夜有人试图焚毁账房，被当地按察使当场截获。”
周扶苏接过纸页，展开一看，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纸上写着：“纵火者供称，指令来自京中，落款印信为‘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