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宫道上，薄霜未化，履底踩过青砖发出细碎声响。周扶苏袖手前行，袍角拂过石缝间一丛枯草，未作停留。
昨日那名卢府旧仆改投门下的小吏，己将“三日后上奏”的消息送入内廷，皇帝昨夜便召见了户部当值郎中，问起近年赋税流失之数。风己起，只待顺势推舟。
早朝钟鼓响罢，百官列班。周扶苏立于文班中段，不前不后，待宣召时出列，捧奏章一卷，声调平稳：“臣启陛下，天下田赋久有隐漏，豪户多匿实产，贫民反负重役。今请设赋税稽查司，专查三州隐田，均平税负，以安黎庶。”
他语毕，不待群臣反应，寇准接言而出：“楚州去岁旱蝗，民多流徙，然税额反增一成。扬州盐商王某，名下田亩申报不足十之一二，而家僮千指，牛马成群。此非独害国库，实损朝廷仁政之名。稽查之举，非为苛敛，实为正本清源。”
殿上一时静默。参知政事赵普门下一名谏官皱眉欲言，却被身旁同僚轻扯衣袖。
皇帝端坐御座，指尖轻叩扶手，良久方问：“临时设司，权责如何界定？若成常设，岂不与三司重叠？”
周扶苏垂首答道：“稽查司仅为临时建制，专事清查，不掌收支。查毕即撤，文书归档，由御史台监督全程。所用吏员，皆从各州抽调闲散佐吏，不增俸禄，不设衙署，仅借提点刑狱司旧廨办公。
寇准补充：“且首查三州，皆有明档可据。楚州王某田册、扬州盐铺账目、泉州舶税记录，皆可对照。非凭空指摘，实据实而行。”
皇帝颔首，目光扫过群臣：“既如此，准其试行半年。稽查司主官，由谁执掌？”
“臣愿暂领其事。”寇准拱手，“周扶苏协理文案，另选干练按察使三人，分赴三州。”
“准。”皇帝落音，内侍记档。一道朱批随即下达：赋税稽查司即日筹建，首查楚、扬、泉三州隐产漏税。
退朝后，寇准与周扶苏并肩出宫。廊下风急，寇准眯眼笑道：“你这‘不增一人、不设一衙’说得妙，连赵普那边都挑不出刺来。”
周扶苏只道：“话好说，事难行。楚州那边，怕不会乖乖交册。”
“你早有准备？”寇准侧目。
“三日前便派了人。”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扮作茶商，走遍王某田庄，记下田界、佃户、收成。连他私设的‘免税仓’都做了图样。若地方官再拖，咱们就带着图去按察使衙门‘请教’。”
寇准大笑：“好个先斩后奏！这哪是清弊，分明是抄家前奏。”
两人话未尽，忽见一内侍快步追来：“寇相、周官，陛下口谕：稽查司章程三日内呈览，不得延误。
待内侍离去，周扶苏低声道：“皇帝急了。他要的是速效。”
“那就给他速效。”寇准眯眼，“楚州先动手，三天内要册，五天内出榜。”
周扶苏点头：“我己经让心腹吏员带着图册副本，连夜出发。明日一早，按察使案头就会摆上‘民间献证’。”
“妙！”寇准拍掌，“百姓献证，官府不得不查。咱们还是那句话——不攻人，只做事。”
三日后，楚州按察使急报入京：查实隐田三千二百亩，补缴税银一万三千余两，罚金八千，首犯王某名下两处庄院查封。扬州紧随其后，查出盐铺以农产名义免税转运私盐，追缴商税九千贯。泉州虽未动盐引，但查出市舶司小吏勾结商户少报货值，追补税款六千贯。
三州合计，月增上缴两成有余。
户部一名老吏在朝会上当众质疑：“此乃竭泽而渔！豪户一时惧罚，勉强补缴，然税吏自此苛察，商旅裹足，来年反少。”
寇准冷笑回应：“那你倒是说说，往年豪户隐田，税银去了何处？是填了国库，还是进了私囊？百姓终日劳作，尚能活命；官若因少取一分私利，便称‘竭泽而渔’，那朝廷养官，究竟是为治民，还是为养蠹？”
老吏语塞，退下不言。
周扶苏则呈上三州对比账册：新增税收中，七成来自田产补缴，商税追征不足三成；而普通农户因豪强不再转嫁税负，实际税额反降一成五。另附民间文书数件：楚州乡老联名谢表，称“三十年未见均田之政”；扬州百姓自发立“均田碑”，拓片呈于御前。
皇帝览毕，沉默良久，终将拓片置于案角，道：“此碑可存。”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不少中立官员开始私下议论：“原来清查不扰民，反利民。”
而卢多逊府中，却有一夜私宴。席间，其门生王某之兄拍案而起：“此风若长，官不聊生！今日查田，明日查盐，后日查什么？查我们吃饭的碗吗？”
此语不久便传入宫中。寇准在御前议事时“无意”提起，反问皇帝：“有人言‘此风若长，官不聊生’，臣不解，何谓‘官不聊生’？是俸禄不足？还是不能再多取一分民脂？若因不能贪，便觉活不下去，那这官，不当也罢。”
皇帝未斥，亦未赞，只将目光转向周扶苏：“周卿，稽查司下一步如何？”
周扶苏出列，双手奉上一册薄本：“此为三州己查官员名录，皆据实录，无一虚指。臣请将其存于御前，以备日后查验。”
皇帝接过，翻开一页，见名录之上，王某、楚州通判、扬州仓吏等名皆在，字迹工整，标注清晰。他合上册子，轻放案上：“存档。”
此时，殿外日影西斜，照在御案一角。那册子封面无题，仅盖稽查司印，朱色未干，正缓缓渗入纸纹。
寇准退朝时低声问：“下一步，盐引还查不查？”
周扶苏望着宫道尽头，脚步未停：“风己起，帆自张。咱们只管掌舵，不必急着落锚。”
寇准笑而不语。
当夜，卢府书房灯影晃动。一名幕僚低声禀报：“楚州田册己交，王某称病不出。扬州盐铺被封，转运中断半月。三州收入，确增两成。”
卢多逊坐在椅中，手中茶盏未动，只问：“皇帝可有责难？”
“无。反将百姓谢表留于案头。”
卢多逊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案面轻碰，发出一声脆响。
他忽然问：“那个稽查司，主官是谁？”
“寇准领头，周扶苏协理。”
卢多逊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如刀：“一个肯做事的寇准，加一个会算账的周扶苏倒真是难缠。”
幕僚迟疑道：“是否要动作？”
卢多逊摇头：“不急。让他们再查。查得越深，得罪的人越多。树大招风，不必我们动手，自有人看不惯。”
他端起茶，吹了口气，轻啜一口。
茶面微漾，映出他半张脸，扭曲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