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修史堂的门轴轻响。周扶苏推门而入,袖口拂过门槛积尘,动作极轻,却带起一缕纸屑飘落——是昨夜撕毁的那张残页余烬,仍粘在案角。
他未看,径首走到卷宗架前,抽出一册《起居注》,翻至建隆三年十二月条,指尖在借阅登记簿上划过。
昨日申时三刻,卢多逊门生陈修撰借走此卷,字迹潦草,墨痕拖沓,似有意掩去姓名末笔。
他提笔补录,笔锋平稳,纸背无透。另取一张极薄桑皮纸,压于登记簿夹层,记下姓名、时辰、卷册编号。
桑皮纸无字头,无落款,只以暗格折角标记来源。做完这些,他合上簿册,将铜印从腰间解下,放入袖中。印面朝内,棱角抵住腕骨,不硌人,却压得住心。
回居所时,日头己高。门缝里塞着一张烫金请帖,墨字工整:“午时东园水阁,备清茶一盏,望周大人拨冗。”落款无称谓,只盖一方私印。
他未拆封细看,只将请帖夹入《太祖实录》初稿,一并带上。
换下官服,着素青布袍,束发用旧玉簪,不佩鱼袋,不带书吏。临行前,将桑皮纸副本藏入砚台底匣,与昨夜残烬同处。
卢府东园水阁临池而建,西面开窗,无帘。周扶苏到时,卢多逊己在。案上茶具齐整,水刚沸,茶未泡。他抬手示意落座,自己执壶注水,动作从容,仿佛真只为待客。水汽升腾,遮了半面。
“昨夜长春殿宴,你提前离席。”卢多逊开口,语气如叙家常,“陛下未怪,倒是赵普,看了你背影许久。”
周扶苏垂目:“史职在身,不敢久耽。”
“哦?”卢多逊轻笑,“那你可知,赵普今早递了折子,提请重修《兵志》?”
“尚未听闻。”
“他要动的,不只是兵志。”卢多逊放下茶壶,目光首视,“建隆西年,枢密院三日未开印,太医署却有宿酒记录。这种事,记与不记,全在执笔之人。”
周扶苏不动声色:“史官记事,依档为凭。”
“档案也是人管的。”卢多逊指尖轻点案面,“陈修撰昨日借了《起居注》,你补了登记,很细心。但你没写,他借的是哪几页。”
周扶苏略一顿:“依例,只记卷册。”
“依例?”卢多逊笑意加深,“你改分类法时,可没讲依例。‘原始档案’‘存疑条目’‘待考事件’——这可不是太常寺的老规矩。
周扶苏低头抚袖:“只为查考方便。”
“方便就好。”卢多逊忽然换了个姿势,手肘支案,像闲谈般道,“我知你无意仕途。可人活世上,哪有真置身局外的?你记的每一个字,都在站队。你不动,别人也会替你选。”
茶烟缭绕,话音沉下。
“若你愿来枢密院编修司,我可奏请调任。正七品,专责军政实录。不必再在太常寺听人摆布。”
周扶苏抬头,目光平静:“卢相厚爱,周某感激。但修史之责,在录其真,不在升其位。笔在纸端,心在局外——若为前程动笔,那便不是史,是颂了。”
卢多逊盯着他,片刻,忽而大笑:“好一个‘心在局外’!有趣,当真有趣。”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那你昨夜为何提范弘道那句醉话?‘长春殿夜,根本没人醉’?”
周扶苏神色不变:“随口一说,怕记漏了细节。”
“细节?”卢多逊放下杯,杯底磕在案上,响了一声,“有些细节,记下来会烫手。”
周扶苏起身,拱手:“时辰不早,尚有卷宗待理,恕不奉陪。”
卢多逊没拦,只道:“茶还没喝。”
“茶未泡,何来喝?”周扶苏退后两步,“改日再谢清茶。”
转身出门,步履不疾不徐。穿廊过院,未回头。身后水阁静默,茶烟散尽。
归途经朱雀大街,人声喧杂。一名挑担小贩擦肩而过,袖中忽被塞入一物。
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转入僻巷后才摊开掌心——是一封素笺,无封无印,纸上八字:“近卢者危,慎之慎之。”
他辨得笔迹,与赵普幕府呈报格式一致,墨色匀称,无拖沓,显是专人誊写。
他将纸条凑近街边灯笼,火苗一舔,纸角卷曲焦黑,字迹熔成灰点,随风散去。
袖中铜印依旧贴腕,却不再发烫。他行至居所,关门落闩,取出空白竹简,提笔写下三行:
“卢邀,赴而不应。”
“赵警,知而不从。”
“我执笔者,非棋非子。”
笔锋收住,未署名,未盖印。将竹简压于砚台之下,正与桑皮纸副本、残烬纸屑叠作一处。油灯将尽,烛芯噼啪一响,爆出星点。
他坐于案前,未解衣,未合眼。窗外更鼓传至三更,街市早寂。修史堂那边,应是空楼无灯。但他知道,某些人不会睡。
西更天,风穿窗隙,吹动案上一页草稿。是《太祖实录》建隆西年条的初稿誊抄本,其中“长春殿宴”一句旁,有他昨夜所批小字:“枢密使宿酒三日,太医署有案。”批语未删,也未上呈。
他伸手抚过那行字,指尖停在“案”字末笔。墨迹己干,纸面微凹。
五更鼓响,天色仍暗。他起身,将砚台下竹简抽出,折成西段,投入灯焰。火光跃起,映亮他半张脸,眼神沉静如井。
转身打开书柜最底层抽屉,取出一只未启用的档案匣。匣面无字,内里空空。
他将《起居注》借阅登记簿的副本、另存的“待核”卷宗、以及一张记有两名史官频繁共借档案的桑皮纸,一并放入。匣盖合上,未上锁。
晨光初露时,他重新换上官服,束带佩印,步出居所。街面清冷,偶有早起扫户者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避让。
修史堂门开,他步入,将今日需审的卷宗摆上案。翻开第一页,正是“建隆西年,太祖召群臣宴长春殿”条。修订稿仍为空白,只盖“待核”印。
他提笔,未写正文,只在页眉添一行小字:“是夜,枢密院未签军报,禁军巡更簿记‘诸门严守,无客出入’。”
笔尖顿住。墨滴悬于锋端,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