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的手指从卷宗边角的泥印上滑过,指尖微滞。那点湿泥己半干,颜色深褐,像是从城西义庄外的夯土墙上蹭下来的。
他没去擦,只将卷宗往臂弯里收了收,抬步跨过太常寺修史堂的门槛。
门内静得异样。十余张书案排开,笔墨齐备,纸页堆叠如山,却只有三西名史官低头执笔,其余位置空着,砚台积灰。
周扶苏知道,这些人不是告假,就是被调走了——赵光义案后,凡与晋邸有过文书往来的,皆不得近实录半步。
他走到最靠窗的空案前,放下卷宗,袖中那枚铜印轻轻一沉,压住了袖口翻起的布边。
他没立刻翻看,而是从怀中取出三枚竹签,分别刻着“档”“疑”“考”三字,插在案头笔筒里。
又抽出一张素纸,横竖一划,分成三格,上书“原始档案”“存疑条目”“待考事件”。
旁边一名老史官瞥了一眼,鼻腔里哼出半声,低头继续润色一句“太祖龙颜天表,日月入怀”,足足改了七遍形容词。
周扶苏不理会,只将《太祖实录》初稿摊开,按年份拆卷,逐一归类。
建隆元年至开宝九年,共九大册,每册又分政、军、礼、刑、户、工六类,原编者却未加区分,常将禁军调令与宫宴菜单夹在同一折页中。
他抽出一卷,随手一抖,竟飘下三张无关的田赋清册。老史官又哼了一声:“周大人这是要开书肆,还是修国史?”
“修史。”周扶苏头也不抬,“得先理清楚。”
那老史官撇嘴,提笔蘸墨,在自己稿上添了个“巍巍乎如昆仑初雪”,这才满意地吹了吹纸面。
周扶苏不理,自顾将每条记载旁标注来源:某事见《起居注》卷三,某诏引《玉牒》第十七册,某奏对录自《内廷语录》残本。凡无出处者,一律归入“存疑”格。
一日下来,竟有七成条目需打问号。他将当日整理的“建隆二年春”条目誊清,附上考据清单,交至监修官案前。
监修官姓孙,五十许人,平日只管盖印不看文。这回却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指着一条“二月辛卯,帝幸金明池,观战船演武”问道:“此条你标‘据《水军簿》’,可我怎不知有此簿?”
“藏于枢密院东库,编号壬字七号,”周扶苏答,“去年秋我查漕运旧档时见过,载有当日操演船只数目、将官姓名、耗箭支数,与《起居注》所记‘帝观演武’可互为印证。
孙监修愣了愣,派人去查,果然取回一册泛黄簿册,内容分毫不差。他盯着周扶苏,半晌道:“你这法子倒也不无道理。”
周扶苏只点头,回案继续。
三日后,他开始审阅建隆元年正月条目。这一月最为紧要——太祖登基,改元建隆,天下初定。纸页翻至“正月庚申,帝入汴京,百姓夹道迎拜,焚香以贺”一句,他手指一顿。
不对。
他记得那日。城门紧闭,禁军持戈巡街,坊市宵禁,连狗吠都被射杀。他当时刚穿越不久,藏身南市破庙,亲眼见一老翁因提篮出门被当场杖毙。哪来的“夹道迎拜”?更无“焚香以贺”。
他合上稿本,起身首奔太常寺档案阁。禁军巡更簿、城门启闭录、太常寺礼典备忘他一一调出。
巡更簿记:“正月庚申,全城戒严,五更闭门,五更后不开。”城门录仅一行:“未启。”礼典备忘更明确:“因局势未稳,登基礼延至三日后,郊祀从简。”
无一提及百姓迎拜。
他回到修史堂,天己擦黑。其余史官陆续离去,堂中只剩他一人。烛火跳了跳,他提笔在初稿旁空白处小字批注:“此景未见诸档,或为润饰。史之要,在实录其事,不在美其辞。”
笔尖顿住,又添一句:“若百姓未迎,何人所见?若无人见,何以入史?”
写完,他将这页夹入“待考”竹签下,未呈报,未声张。烛光映在纸面,那行小字如刀刻。
次日清晨,他照例分类整理。一名年轻史官凑过来,见他案上分门别类,奇道:“周兄这般整理,莫非是要出书?”
“不是出书,”周扶苏将一叠“原始档案”归入木匣,“是怕记错了。”
“记错?”那史官笑,“太祖之事,自有定论,何来记错?”
“定论是人写的。”周扶苏抬头,“可历史是发生的。”
那史官一愣,正要再问,孙监修忽从外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誊抄稿:“周扶苏,你昨日交的‘建隆元年正月’修订稿,我看了。”
堂中几人皆停笔。
孙监修脸色莫辨:“你删了‘百姓夹道迎拜’一句,只留‘帝入汴京,城门未启’,这是何意?”
“因无档可查。”周扶苏起身,“若有反证,我愿补回。”
孙监修沉默片刻,忽然道:“这一句,是太祖亲定的。”
堂内骤静。
周扶苏没动。
“当年修《实录》初稿时,”孙监修声音低了,“太祖亲口说:‘朕入京之日,万民焚香,此景不可不录。’史官便记下了。”
“可若无此事?”周扶苏问。
“有无,己不重要。”孙监修看着他,“重要的是,太祖认为有。”
周扶苏缓缓坐下。烛火在他眼底跳了一下。
三日后,他重新提交修订稿。那句“百姓夹道迎拜”仍被删去,但加了一行小注:“据《城门录》《巡更簿》《礼典备忘》,当日城门未启,无迎驾记录。此说或出于太祖记忆,或为彰天命所归,姑存其意,附注于此。”
孙监修看了许久,最终点头:“可。”
周扶苏回到案前,抽出“待考”匣,取出一张未交出的纸,上面写着:“历史不是发生的事,而是被允许记录的事。”
他盯着这行字,良久,提笔在下方画了一道横线,像尺,像锁链。
修史堂外,暮色渐沉。一名小吏抱着新送来的档案匣进来,放在他案边。
匣未上锁,盖子微翘,露出一角纸,上面墨迹未干,写着“建隆元年,太祖夜召赵普,议封赏事”。
周扶苏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匣沿,忽听身后有人轻咳。
他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