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递来的纸条还压在茶盏底下,周扶苏没动它,只将笔尖在轮值名单上轻轻一顿,墨迹未干的“李录事”三字洇出一点微小的晕。
他抬眼,问的是无关的话:“前日北城那家新开的镖局,叫什么名字?”
阿六一愣,随即答:“铁脊门,招牌上写着‘走南北不落一镖,押千金不动一刃’。”
“口气不小。”周扶苏终于揭起茶盏,取出纸条,展开,又叠好,塞进袖中。“三更未散,不是议事,是等消息。晋邸的人,最近可查过城门签押簿?”
“九门中,西华、宣化、通济三门守将前夜被调去‘协查军械流失案’,但兵部并无此案立案记录。”
“协查?”周扶苏冷笑,“连案子都没有,查个鬼。把这三人的替班名单给我。”
阿六递上一份抄录。周扶苏扫了一眼,手指停在三人名字上——皆非禁军嫡系,而是从厢军临时抽调的偏将,履历干净得像是刚洗过。
“干净人,最爱干脏事。”他将纸推回,“去查这三人过去五日的行踪,尤其是酉时到子时之间,有没有出现在北城一带。再查铁脊门、漕帮老舵、夜巡团这三家,近十天有没有接过来历不明的‘护院’生意。”
阿六点头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周扶苏从案头取过一本《京畿驿道图录》,翻到城防附页,用朱笔圈了三处:“宣化门瓮城、州桥南巷、马行街东口。你派三个嘴最碎的线人,每天去这三地茶肆坐一坐,专聊‘听说昨夜有人翻墙进兵库’这种话,看谁接茬。
“要是没人接呢?”
“那就说明,真正想动手的人,己经盯上这些地方了。”
阿六走后,周扶苏起身,将轮值名单锁进铁柜,又从暗格取出一份新册子,封皮无字,只盖着参议司通印与一道骑缝私记。他翻开,第一页写着:“非常时期协查规程(草案)”。
他提笔写下第一条:“凡城门夜巡日志、守将交接文书、军械出入登记,须由稽查司轮值官与当值武官双签核验,缺一不可。”
第二条:“双签文书,须于次日辰时前报送稽查司备案,迟报者,问。”
第三条:“若遇主官缺席、文书缺失、签押不符等非常情形,稽查官有权暂停相关流程,上报御史台,并知会禁军副将。”
写到这儿,他停了停,又补上一句:“知会,非请示。稽查司不掌兵,但有权知兵。”
他把草案折好,塞进一个普通公文袋,封口盖印,写上“呈禁军副将张公,军务协查令(试行)”,然后叫来一名老吏。
“你拿着这个,去副将府。别说是我说的,只说是稽查司例行发令,所有城防相关司所都要送一份。他若问起,就说最近兵器交易太乱,上头怕出事。”
老吏走后,周扶苏坐在案后,闭目养神。不是真睡,是在脑子里过一遍人名。
李录事,新任稽查,出身户部,无党无派,但曾在边军做过三年粮曹,懂签押流程;
阿六,市井爬出来的,耳目灵,嘴巴紧,能混进澡堂子听出谁裤腰带藏刀;
张副将,禁军三把手,不贪财,不好色,但有个毛病——最恨有人动他的兵。
这就够了。
傍晚,阿六回来,脸色不太对。
“北城动了。”他低声说,“铁脊门昨夜收了十二个‘护院’,个个腰粗膀圆,口音杂,但都带着短刀,刀柄缠布,像是怕露铭文。漕帮那边,老舵头称病不出,但底下人接到命令:三日内不得离岸,船只一律空舱待命。夜巡团更怪,班头换了人,新来的说是‘上头派的’,可没人认得他。”
周扶苏听完,没说话,只从抽屉里取出一盏小铜灯,放在案角。
“点上。”
阿六点了。
“今晚起,参议司值夜,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你亲自盯着。若见这灯连闪三下,就是我发出的信号,你立刻去州桥南巷的茶馆,找穿灰袍、拄竹杖的老头,告诉他:‘檐铃响了两次’。”
“然后呢?”
“然后你就回来,哪儿也不去,装睡。”
“要是有人问呢?”
“就说困得睁不开眼。”
阿六皱眉:“这算什么章程?”
“这叫‘看不见的章程’。”周扶苏道,“明面上,我们按制度走流程;暗地里,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要提防。赵光义要是真敢动手,他得先想清楚——他调动的是江湖人,还是朝廷的夜巡?他收买的,是守门将,还是守门将底下的兵?”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看了看天色。
“今晚不会太平。”
阿六刚走,老吏回来了,脸色发白。
“副将收了令,没说什么,只问了一句:‘稽查司什么时候管起城防来了?’”
“你怎么答的?”
“我说,不管,只是备案。他说,‘备案可以,别越界’。”
周扶苏笑了:“他说‘可以’,就说明他心里有数。越界不越界,等出了事再算账。现在,谁先动手,谁就是乱臣贼子。”
他坐回案前,翻开《协查规程》草案,在最后一页写下:“制度是慢刀,乱局用快招。但快招若无根,便是空中楼阁。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双线并行,静待其变。”
写完,他吹熄灯,只留铜灯一盏,放在窗台。
夜深,参议司外脚步渐稀。
周扶苏没睡,坐在案后,手里把玩一块铜牌——不是兵部的,是稽查司新制的,正面刻“稽查”二字,背面是一道细槽,用来夹纸条。
他把纸条塞进去,合上,轻轻摩挲。
这是他和李录事之间的暗记。若李录事发现异常,便在铜牌背面划一道。一道,示警;两道,危急;三道,事己发动。
他把铜牌放在灯下,光映出那道细槽,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三更天,灯影忽闪三下。
阿六推门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北城马行街东口,有人翻墙进兵械库,被巡卒喝住,对方拔刀,砍伤两人,己逃入巷中。漕帮船只突然起锚,铁脊门全员出动,往州桥方向去了。禁军那边还没动静。”
周扶苏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远处,州桥上火光微动,像是有人举着火把在跑。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面小旗,黑底红边,上绣一个“查”字。
这是稽查司成立后,他让人悄悄做的令旗,从未公开使用。
他把旗交给阿六。
“你去州桥南巷,把旗交给灰袍老头。告诉他,‘檐铃响了,瓦己备好’。”
阿六接过旗,犹豫了一下:“您呢?”
“我等李录事的铜牌。”周扶苏坐回案前,盯着那盏灯,“他若划了三道,我就亲自去州桥。”
阿六走后,屋内只剩灯影摇晃。
周扶苏从袖中取出那张“晋邸夜议”的纸条,放在灯下烧了。
灰烬飘起,落在案上,像一小片雪。
他正要吹灭灯,忽听门外轻响。
不是脚步,是金属磕地的声音。
他抬头,看见门缝底下,缓缓推进来一块铜牌。
他走过去,捡起,翻过来。
背面有三道划痕,深而急,像是用尽力气刻下的。
他握紧铜牌,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闩,外头又传来一声轻叩
两短一长。
是阿六定的暗号:事急,速出。
周扶苏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一张折好的纸。
他弯腰捡起,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铁脊门总管说,他们接的活,是晋邸出钱,目标不是兵库——是参议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