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谷试验的成功,如同给初生的莽山势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叶飞羽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一件利器从试验场到战场,从样品到列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外部的威胁从未远离。他肩上的压力不仅来自拓跋烈和圣元帝国,更来自飞云隘一日紧过一日的求援。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莽山营地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在叶飞羽的亲自督导和雷淳风、翟墨林等人的具体执行下,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推进:
翟墨林带着工匠们日夜赶工,在匠谷开辟了专门区域用于“火龙出水”及其火箭的批量生产。叶飞羽提出的“标准化”概念被初步应用,虽然受限于手工制作,精度有限,但同一型号的部件尽量做到可互换,大大提升了组装效率。炉火日夜不熄,新招募的学徒在老师傅带领下快速成长,一支专业的军工队伍初具雏形。同时,翟墨林并未停止改进,他根据叶飞羽“提高单兵火力”的设想,开始尝试制造一种更轻便、可单人携带的小型“手铳”,以及为精锐斥候设计的、能连续发射三支短矢的强劲弩机。
雷淳风则严格按照叶飞羽编写的《新军训练纲要》,对一千五百人的部队进行魔鬼般的操练。队列、体能、阵型变换是每日必修,纪律被强调到极致,曾有老兵油子违反夜间静默令被当众重责二十军棍,自此无人敢犯。叶飞羽甚至亲自示范如何拼刺,将现代刺刀术的狠辣简洁融入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格斗中,那干脆利落、直取要害的招式,让见惯了战场搏杀的老兵们也暗自心惊。同时,从各营选拔头脑灵活、忠诚可靠的士兵,组成第一个火器营,由翟墨林派人负责教授火铳的射击、保养和“震天雷”的投掷技巧。营地周围,防御工事也在不断加固,壕沟、鹿砦、暗堡,依据山势层层布设,雷淳风甚至带着工兵队,在几条必经之路上设置了简易的绊发警铃和陷阱。
李忠源通过隐秘的商路,将一批批急需的铁矿、硫磺、硝石、布匹、粮食运入莽山,解了燃眉之急。他的侄女李菲燕也展现出不凡的才干,协助管理日益繁杂的后勤物资,其精明干练、账目清晰,让叶飞羽也颇为赞赏,有时与林湘玉商议事务时,也会叫上她一同参详。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首先出现问题的是与莽山本地部族的关系。叶飞羽初来乍到,凭借击败官军的声望和杨妙真(凤凰郡主)的名头,加上提供的盐铁、布匹等紧缺物资,迅速获得了大多数中小部族的支持。但几个势力较大的部族,尤其是以狩猎和采集山货为主、与控制矿脉和商路的部族有利益冲突的“黑石峒”,其首领岩豹对于叶飞羽势力在莽山的快速扩张,隐隐感到了不安和威胁。叶飞羽带来的新规矩、新训练方式,以及那隐隐传来的轰鸣声,都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这一日,岩豹带着几名剽悍的护卫来到主营地,名义上是商议共同防御事宜,语气却颇为强硬,甚至带着几分挑衅。
“叶将军,”岩豹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声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发嗡,“你们汉人在这里建寨练兵,动静不小,听说还在山里弄出能轰天雷的玩意儿?这莽山是我们各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山里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那都是有山神管着的!有些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不能乱了套。”
叶飞羽坐在主位,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机锋:“岩豹首领请讲,有何规矩需要共同遵守?”
“也没什么,”岩豹大手一挥,目光扫过叶飞羽身边的林湘玉和雷淳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就是这打猎的山场,采药的路子,还有通往山外的几条小道,以往都是各有地盘,互不越界。如今将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这界限,是不是该重新划一划?免得我手下的儿郎们不懂事,误入了将军的地盘,或者……将军的人不小心,踩过了界,伤了和气就不好了。”他特意在“兵强马壮”和“误入”上加重了语气。
叶飞羽心中明了,这是借题发挥,试探他的底线,也是想争取更多利益,甚至是一种下马威。他微微一笑,语气不卑不亢:“岩豹首领多虑了。莽山广大,物产丰饶,足以容身。我部来此,只为抗暴元,复故土,与各位是唇齿相依的盟友,绝无侵占各位家园之意。以往各峒传统地盘,依旧如故,我部绝不会主动越界。至于共同防御,正需各位首领鼎力相助,互通有无。我们带来的盐铁、医术,乃至一些改良的农具、猎具,亦可与各位共享,共度时艰。”他既表明了立场,划清了界限,也抛出了实实在在的合作橄榄枝,将皮球踢了回去。
岩豹哼了一声,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叶飞羽,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虚伪,但叶飞羽目光坦荡,神色从容。岩豹一拳打在棉花上,感觉有些憋闷,但又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得粗声粗气地又扯了些山林里的闲篇,便带着人悻悻离去,临走前那眼神,依旧带着不甘。
“此人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但野心不小,且对汉人成见颇深,需多加提防。”雷淳风在岩豹走后,低声对叶飞羽道,眉头微蹙。
叶飞羽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知道。莽山各部,并非铁板一块,岩豹不过是跳出来的那个。眼下我们根基未稳,不宜树敌过多,但也不能一味退让。让斥候队多留意黑石峒以及与其交好部族的动向。同时,加大对其他部族,尤其是与黑石峒有旧怨或者急需盐铁医药的部族的拉拢力度,李忠源那边送来的货物,可以适当向他们倾斜。”
内部刚刚按下可能的纷争,来自飞云隘的消息又让叶飞羽的心揪紧。林湘玉收到了杨妙真通过兴龙卫秘密渠道传来的第二封信。信中的字迹比上一次更加潦草,甚至能看出执笔人的疲惫与焦灼,信纸上似乎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信中提及,圣元征南大将军兀良哈台加大了攻势,不仅投入了更多的攻城器械,还驱赶周边掳掠的百姓为前驱,消耗守军箭矢体力。敌军有一种威力巨大的投石机,能将百斤巨石抛上城头,给守军造成极大伤亡和心理震慑。飞云隘外围据点已全部失守,全军退守主关墙,箭矢消耗巨大,伤员众多,药物奇缺,连最基本的金疮药都快用尽了。杨妙真亲冒矢石,率雪花枪卫多次击退敌军登城,自身亦被流矢所伤,虽无大碍,但信中提及此事,足以说明战况之惨烈。她在信中再次恳切陈词,望叶飞羽能设法予以支援,哪怕是少量的箭矢、药材,或者从侧后对敌军粮道、辅兵进行骚扰,缓解正面压力,语气近乎恳求。
“师姐她……受伤了。”林湘玉念完信,眼圈瞬间泛红,声音哽咽,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尽管与杨妙真在感情上是“竞争对手”,但多年的师门情谊和共同抗敌的大义,让她此刻心急如焚,那种担忧是发自内心的。
叶飞羽沉默着,手指用力按在桌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何尝不想立刻点起兵马,杀奔飞云隘?脑海中仿佛能看到杨妙真白衣染血、在城头奋力厮杀的景象,能听到守军将士伤亡的惨呼。但现实是冰冷的,莽山新军初建,火器尚未大规模列装形成绝对战力,兵力有限,粮草军械亦不宽裕,贸然出击,远离根据地,不仅救不了飞云隘,还可能被以逸待劳的圣元军队围点打援,将这点来之不易的本钱葬送掉。蒋魁的水军骚扰,虽然取得一些战果,但对于整个战局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无法动摇兀良哈台的根基。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撕扯,让他内心备受煎熬。
“回复妙真,”叶飞羽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信已收到,深知她与飞云隘将士处境艰难,我等感同身受,心如油煎。莽山根基初立,正在全力整军备武,新式火器已有突破,待形成可靠战力,必寻机出兵策应,绝不坐视!现正设法筹集一批伤药和箭簇,通过兴龙卫秘密渠道尽快送往飞云隘。请她务必坚持,保全自身,以待时机!”他顿了顿,看着林湘玉泛红的眼眶,补充道,“以你我二人名义联署。”
林湘玉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能给师姐的最大安慰。她迅速铺纸研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楚与焦急,开始写信。笔下流淌的是对师姐伤势的关切、对守城将士的敬意,以及“莽山上下同心,必将尽快来援”的坚定承诺。
而他们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们关系,更为阴险歹毒的阴谋,已经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启动。
在黑水荡,“暗影”的癸七对俘虏赵铁柱进行了长达三天的“特别审讯”。那并非简单的酷刑,而是结合了药物、催眠和心理摧残的诡异手段。当赵铁柱再次被拖出来时,已近乎精神崩溃,眼神涣散空洞,问什么答什么,将他所知道的关于莽山营地大致方位、兵力部署轮换规律、几位主要头领的特征习惯,乃至叶飞羽身边常有一位“林姑娘”相伴、似乎关系亲密等细节,都断断续续、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
拓跋烈根据这些情报,一方面调整对莽山方向的封锁和侦察,派出更多细作伪装成猎户、药农潜入莽山,另一方面,则开始全力执行“暗影”精心策划的离间计。
数日后,一封看似由某个忠于东唐的旧部历经千辛万苦辗转送来的“密信”,被兴龙卫外围人员“意外”截获,然后几经周折,秘密送到了负责情报汇总的林湘玉手中。信中以悲愤沉痛的口吻,“揭露”叶飞羽在莽山“拥兵自重”,“耽于安乐”,与本地黑石峒首领之女“过往甚密”(甚至捏造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对飞云隘的屡次求援“敷衍塞责”,“口惠而实不至”,甚至“有意拖延,坐视郡主孤军奋战,以期消耗圣元兵力,坐收渔利”,字字诛心,句句见血。信中还“不经意”地提到,叶飞羽曾在某次酒后对亲信感叹“妙真虽好,过于刚强,令人压力倍增,不及湘玉温婉解意,善解人意”云云。
这封信伪造得极为高明,笔迹、用语习惯、甚至信纸和印鉴的旧化程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更可怕的是,用了只有东唐皇室核心成员和兴龙卫高层才知道的一些特殊暗记和隐语。林湘玉初看之时,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脸色瞬间煞白,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对叶飞羽的深厚情感和日益增长的信任,与信中描述的“冷酷现实”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不会的……飞羽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近日为练兵、为工坊、为师姐的求援焦灼忧心,我都看在眼里……”她喃喃自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用理智去分析。她仔细回想叶飞羽近日的言行,他对莽山事业的投入,对飞云隘消息的关注,那份沉重与责任感不似作伪。可是,信中的细节又如此“真实”,尤其是关于叶飞羽对她和师姐的那句评价,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在意的角落……他真的会在背后如此比较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委屈和疑虑,如同阴暗的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她没有立刻去找叶飞羽对质,她害怕得到不愿听到的答案,也怕影响大局。她只是将那封信悄悄藏起,锁进了自己存放机密文书的匣子底层。但自此,她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化不开的忧思和挣扎,与叶飞羽相处时,虽然依旧温柔体贴,尽心照料,但偶尔在叶飞羽不经意转头或专注于其他事务时,她会流露出瞬间的失神和欲言又止,那眼神复杂得让偶尔捕捉到的叶飞羽感到一丝困惑。
叶飞羽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湘玉这些细微的变化,但他只以为她是过度担心杨妙真的安危,加上协助自己处理繁重军务太过劳累,心中怜惜,便嘱咐她多休息,并未深想。他依旧全身心投入到莽山的建设与备战中,与翟墨林推演“火龙出水”在不同地形下的火器战术,与雷淳风在沙盘上反复模拟攻防,与蒋魁细致推敲水军下一步的骚扰方案和撤退路线。
与此同时,癸七派出精于蛊惑的人手,也开始暗中接触黑石峒的岩豹及其亲信,许以盐铁、粮食甚至圣元官职等重利,并散播“叶飞羽欲借圣元之手削弱各部,独占莽山资源”、“汉人终究信不过,迟早要吞并我们”、“凤凰郡主自身难保,叶飞羽另起炉灶”等精心编织的谣言。这些话语,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莽山部分心思浮动的人群中,开始悄然发酵。
山雨欲来风满楼。
莽山的天空依旧高远,湛蓝如洗,但信任的基石之下,已被埋下了猜忌的种子。叶飞羽专注于打造他的铁火雄师,以期早日扭转乾坤,解飞云隘之围,践诺于杨妙真,却不知,致命的威胁,不仅来自外部的明枪利炮,更源于内部的暗箭与悄然滋生的裂痕。林湘玉心中的那根刺,岩豹被挑动的野心,以及那封不知来源的密信,都像是隐藏在阴影中的毒牙,随时可能在他全力应对正面之敌时,给予致命一击。他能否在阴谋全面爆发前,稳固内部,化解危机?飞云隘那日渐微弱的烽火,又能在这狂风暴雨中支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