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朱由榔的愤怒(1 / 1)

桂林,靖江王府承运殿偏殿。

烛光照在粗糙的广西地图上,朱由榔正与瞿式耜、王化澄等人商议十月桂林乡试的琐碎事宜。

考场布置、偏远州县士子的路引安全、为数不多的存银该如何分配才能兼顾军需与科考体面。

每一个铜板都需要反复权衡,每一道程序都因战时状态而变得异常复杂。

殿内气氛沉闷,每个人都带着深深的倦色。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沉闷的商议。

司礼监秉笔李国泰亲自捧着一个漆盘进来,盘内是两封几乎同时到达、火漆被汗水浸得模糊的加急军报。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步伐虽稳,但手指微微颤抖。

“皇爷,湖广岳州、长沙,前后脚到的。”

朱由榔心头一紧,面上却未露太多,只伸手取过第一封。

是岳州陷落的正式塘报。

他快速浏览,马蛟麟献城、马进忠溃走湖西消息坏,但不算意外。

他放下,面无表情地拿起第二封。

第二封很厚,前半部分是何腾蛟的亲笔,字迹起初尚算工整。

陈述派张先璧、黄朝宣率一万五千精兵北援岳州的“果决”,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

朱由榔看到这里,眉头已经拧紧。

目光向下移动。

“该部于汨罗江畔猝遇虏骑大队,激战不敌溃。”

“虏锋遂直逼长沙”

字迹从这里开始变得潦草、用力,笔画带着仓皇。

“子时,虏以重炮夜袭北墙,缺口复扩贼众蚁附酣战间,城内奸民杜弘域、罗鼎等纠众夺小吴门,开门迎虏”

“臣督残卒死战缺口,然大势已去为亲兵所挟,仅以身免长沙已陷。

最后几字,墨迹深浅不一,仿佛书写之人手已不稳。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朱由榔维持着阅读的姿势,良久未动。

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指甲盖完全失去了血色,变得青白。

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信纸上那些字,仿佛化作了汨罗江畔毫无意义倒下的上万尸骸,化作了长沙城头在内外夹攻中绝望战死的士卒,化作了何腾蛟那张刚愎又此刻写满仓皇的脸。

“砰!”

一声闷响,朱由榔的拳头重重砸在了坚硬的红木长案边缘。

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所有人都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朱由榔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又一下。

他脑海中闪过自己那道严令“固守待援,切勿分兵”的诏书,闪过那封语重心长、近乎剖析利害的密信。

结果呢?全都成了废话!何腾蛟用一万五千条性命和长沙重镇,给他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了最血腥、最愚蠢的注脚!

怒极,反而让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平静,只是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

“好一个何督师。朕的话,他是半点没听进去。”

瞿式耜和王化澄早已看完了传递过来的抄件,此刻都是面如死灰。

王化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沙一丢,湖广脊梁已断,广西门户洞开,之前所有的战略设想都要推倒重来。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动静,一名兵部职方司郎中几乎是跑着进来,呈上第三封急报:

“陛下,腾骧左卫徐啸岳将军八百里加急!”

朱由榔迅速接过拆开。

徐啸岳的报告简洁清晰:长沙南遇何腾蛟残部,确认城陷;

已派夜不收紧急寻找并警告堵胤锡部;已分兵护送何腾蛟前往永州;大军现停止前进,请示方略。

看到徐啸岳处置沉着,未蹈险地,朱由榔心中那口翻腾的戾气,总算找到一丝宣泄的出口,稍稍平复。

这支宝贵的骑兵还在,堵胤锡部或许还能挽救。

他不再看地上散落的信纸,直接转向瞿式耜,语速快而清晰:

“第一,即刻拟旨,擢升堵胤锡为总督湖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授尚方剑,湖广现存兵马、粮械,悉听其调度,准其临机决断,文武官员如有违误,可先斩后奏!

旨意用最快捷径发出,不惜代价,务必送到堵胤锡手中!”

“第二,给徐啸岳下令,令其部暂避敌军锋芒,务必与堵胤锡部取得联系,两军合力,择湘南险要之处立稳脚跟,以游击骚扰为主,拖延阻滞清军南下速度,不得浪战!

具体如何行动,可由堵胤锡与徐啸岳相机决断,但需随时奏报。”

“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何腾蛟待其至永州,由焦琏派兵‘护送’回桂林。

其丧师失地、违抗诏令之罪,待其面圣后,由三法司、内阁会同详议。”

他没有立刻说杀,但“详议”二字,在如此重罪面前,几乎已定结局。

瞿式耜张了张嘴,似乎想为何腾蛟的“忠贞”说句话,但看到皇帝冰冷的神色和眼下糜烂的局势,终是黯然地垂下了头。

“第四,”

朱由榔揉了揉刺痛的眉心。

“立刻派人,召回在各地募兵的李定国、艾能奇。广西恐怕要有大麻烦了。科举之事,”

他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地图和预算清单,“暂由瞿先生与礼部按原议筹备,但一切从简,银钱支用,需再核减三成,优先保障军需。”

命令一条条发出,殿内众人匆忙记录、应诺、退出。

刚才还讨论着经义文章的偏殿,瞬间被战争的焦灼和失败后的肃杀所笼罩。

朱由榔独自站在殿中,北窗开着,夜风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却只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他望着北方漆黑的天际,岳州、长沙陷落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在他的心脏上。

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混杂在愤怒与失望中。

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何腾蛟的刚愎与短视,知道湖广防线可能会如何溃败。

当他半年前穿越而来,手头只有焦琏那三千残兵时,他就想立刻把何腾蛟从湖广督师的位置上拽下来,换上更靠谱的堵胤锡。

可那时候,他没有任何能力去拽。

一纸诏书送到长沙,换来的是何腾蛟恭敬却绵里藏针的回奏——

“湖广士民只知有督师”、“临阵易帅恐军心瓦解”,字里行间甚至隐晦地提及粮饷筹措之难。

那时朱由榔和朝廷刚在桂林立足,广西未靖,内帑空空,京营和腾骧左卫还在纸上。

何腾蛟在湖广经营数年,与本地士绅盘根错节,名义上掌控着数万兵马。

强行撤换,湖广立刻就可能分崩离析,甚至逼反何腾蛟或导致士绅集体投清。

他只能忍,只能等,只能一边下诏安抚,一边暗中积蓄力量。

后来,京营和腾骧左卫、白杆兵渐渐有了骨架,可总数也不过五万余人。

这点兵力,要分守梧州咽喉,要防备云南方向的潜在威胁,要弹压广西内部尚未完全驯服的地头蛇,还要作为最后机动的战略预备队。

他能派去湖广的,只有焦琏和徐啸岳这四万余人,这已经是极限。

他指望着这支生力军,配合堵胤锡的忠贞营,能在何腾蛟那摇摇欲坠的体系崩溃时,撑住局面,甚至寻找反击的机会。

他以为自己反复的严诏和密信,能够约束住何腾蛟,至少让他不要犯分兵冒进这种最低级的错误。

他高估了诏书的权威,也低估了何腾蛟的愚蠢和自负。

结果,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明明预见、竭力阻止,却因早期实力不足、后期掣肘太多而终究未能阻止的方式发生了。

历史的惯性带着血淋淋的嘲讽,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知道何腾蛟不会主动降清,但这种“忠”,在葬送大局的“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可恨。

现在,湖广核心沦陷,他前期隐忍、积攒下的部分本钱,因为何腾蛟的愚蠢而打了水漂,还赔上了战略要地。

整个南线的防御态势急转直下。

手中的筹码,正在以超出预期的速度减少。

而敌人,已经逼近到可以清晰听见呼吸的距离。

夜风更冷了。

朱由榔收回目光,关上了窗户,将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桂花香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他一人,和桌上那几份决定了许多人命运、也沉重压在他肩头的军报。

颓丧只有一瞬,下一秒,更深沉的冰冷和决断取代了所有情绪。

局面越坏,越不能乱。

何腾蛟留下的烂摊子必须收拾,湖广的残局必须有人去扛,广西的大门必须守住。

他坐回案前,重新摊开地图,目光不再局限于长沙一城,而是扫向更广阔的湘南、桂北的山川脉络。

失败已成事实,现在要做的,是在废墟上,尽快建立起新的、更现实的防线。

时间,更加紧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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