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腾蛟在亲兵搀扶下,踉跄着巡视残破的城防。
看着守军麻木而绝望的眼神,听着各处报上来的伤亡数字和物资告罄的噩耗。
他先前那点“亲冒矢石”带来的虚幻勇气早已消散,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清军退去,只是为了明日更猛烈的进攻。
而他的长沙,他的军队,已经像一根被拉得过紧、即将崩断的弓弦。
援军未到,他们甚至连一夜像样的休整都难以获得——清军绝不会让他们安稳修复工事。
“堵胤锡徐啸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到?”
何腾蛟望着南面逐渐沉入暮色的旷野,心中只剩下这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
第一日,他们撑下来了,但代价是如此的惨重,而明日,看不到任何希望。
长沙的陷落,似乎已经可以按小时来计算。
长沙原本的守军有三万余,但其中一半已经葬送在支援岳州的路上。
剩下的一半一万五千余人,今日一战伤亡超过一半。
剩下的一半也大多带伤,且身心俱疲。
亲卫送来饭食,草草吃了几口,便再难以下咽。
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清军营寨,想到陛下战前送来的诏书以及后来通过焦琏送来的密信,要他万万不可分兵,死守长沙。
但他却并未按照皇帝的旨意行事。
脑海之中一直闪过自己从隆武元年,被隆武帝任命为督师。
总督豫、楚、秦、蜀、黔、粤军务,赐蟒玉尚方剑,赋予便宜行事特权。
后来永历皇帝即位,又再次正式任命他为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命其负责湖广防线。
他靠着便宜行事权利,掌控湖广军政,文武将吏皆出其门。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些变化。
今年初,永历皇帝从肇庆逃离,向亲至湖光,他派迎驾军,张先璧、郝永忠去接皇帝,却暗中授意二人装样子,不要真把皇帝接到自己这里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将湖广视为私人领地,不容他人染指,包括永历皇帝。
对于皇帝的诏书和密信,他甚至都有点不屑一顾。
毕竟皇帝身在广西后方,如何知道前线占据变化。
至于皇帝这半年多来在广西折腾的那些事,尤其是清剿广西士绅,清丈田亩和掌控商税,他更是嗤之以鼻。
这么做只是自掘坟墓而已。
皇帝在广西做的事情传到湖广,当地士绅的反应与他料想的一样,不少原本还心向大明的士绅豪商,对朝廷和皇帝的做法极为不满。
种种原因导致,他对皇帝插手湖广军务一事极为排斥。
想到此处,何腾蛟轻叹一声。
现在看来,皇帝并非自己所想那般很是稚嫩,尤其是对湖广前线的占据预判,以及对清军进攻路线的判断完全正确。
密信之中提及了这些,可惜当时的他并不以为意。
“若是听了陛下信中所言,若是固守长沙…”
何腾蛟此刻心中充满悔意。
“督师,还请回行辕休息吧,您已在城头督战一整日。”
耳边传来亲卫的声音。
何腾蛟摇了摇头。
“建奴此番撤离恐只是修整,今夜不定还会继续攻城,本督要在此处坐镇,长沙决不能丢。
“督师…”
亲卫还想再劝,但何腾蛟心意已决。
同时他也存了与长沙共存亡的心思。
事到如今,他已无颜再见皇帝。
长沙若是城破,他绝不苟且偷生,投降建奴!
夜色如墨,笼罩着伤痕累累的长沙城。
城头火把稀落,映照着横七竖八瘫倒休息的守军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汗臭味。
伙夫们抬着稀薄的米粥和粗饼,沿着城墙分发,士卒们默默接过,狼吞虎咽,眼神大多麻木。
只有偶尔望向城外那绵延如星海的清军营火时,才会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
八千多人,这便是苦战一日后,还能拿得动兵器的人数了。
许多人身上带伤,甲胄破损,只是靠着城墙,抓紧这短暂得可怜的喘息时间。
而在长沙城中心,几处高门大宅的密室中,烛光却映照出另一番景象。
几个人影正在幽暗的烛光下低声密议。
这里远离喧嚣的城防区,更显隐秘。
坐在主位的是“九芝堂”的东家杜弘域。
杜家并非传统书香门第,而是靠药材生意发家,历经数代,垄断了长沙府近半的药材批发,甚至与西南土司、广东海商都有勾连,家资巨万。
杜弘域五十许人,面皮白净,手指保养得极好,但眼神深处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算计与冷硬。
“何腾蛟完了。”
杜弘域开口,声音平淡。
“城外炮声诸位都听到了,孔有德志在必得。咱们的生意,咱们的宅子、仓库、药山,难道要跟着何腾蛟这艘破船一起沉了?”
坐在他左侧的是“沅江水帮”的实际掌控者罗鼎。
罗鼎四十出头,身材粗壮,一脸悍气,早年是沅江上的私盐贩子头目,后来洗白经营船运,控制着长沙附近湘江、浏阳河的水路码头和大部分船夫力工,手下养着一大批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
他闷声道:“杜东家说得在理。老子手下几百号弟兄,都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好汉,跟着何腾蛟在城头当箭垛子?呸!
这长沙城谁坐不是坐?能保得住老子的船和码头,给谁卖命不是卖?”
右侧那位穿着绸衫、气质略显阴柔的是“锦绣坊”的坊主沈知白。
沈家世代经营丝绸锦绣,与江南苏杭织造局都有关系,不仅富甲一方,更通过联姻和捐官,与湖广许多退职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极为灵通。
他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了擦手:“据我所知,北边对肯效力的士绅商户,还是很优容的。
山西的晋商、江西的刘家、湖北的吴家,如今不照样风生水起?
咱们在长沙根基深厚,若是能‘保境安民’,献城有功,这长沙城日后的市面,恐怕还得仰仗我等。”
下首还有一位,是城西“丰裕仓”的大掌柜赵守业。
赵守业背后是长沙本地几个大地主联合组成的粮行,掌控着周边数县的粮仓和粮食交易。
他看似忠厚,实则精明,低声道:
“何腾蛟前几日强征军粮,已经差点把我等的仓底刮空。若是再守下去,要么粮尽城破,我等一切皆休;
要么侥幸守住,何腾蛟也必定变本加厉,以‘助饷’之名将我等家业榨干。左右都是绝路。”
杜弘域见众人意见趋同,便压低声音道:
“罗爷,你手下能立刻调动、敢动刀枪的硬手有多少?”
罗鼎略一思索:
“码头上的核心弟兄,加上我养在城外庄子里的护院,凑出四五百敢拼命的没问题!
家伙也有,刀枪棍棒不少,还有十来副私藏的铁甲和二十几张弓。”
沈知白补充:
“我与巡防营一位退休的千总有些交情,他儿子现在小吴门当值,是个哨官。或许可以试探一下。另外,我坊里也有些护院和染坊的壮工,百十人还是拉得出来的。”
赵守业也道:
“粮仓的护卫和搬运工头,多是本分人,但若许以重利,找几十个敢跟着干的也不难。”
杜弘域眼中精光一闪:
“好!那咱们就凑一支‘奇兵’!罗爷的人为主力,沈坊主和赵掌柜的人配合,再许以重金,收买一两个关键城门值守的军官或士卒。等孔有德再攻城的时候动手!”
他看向沈知白:
“沈坊主,联络那位哨官之事,务必小心,成则大妙,不成也绝不能打草惊蛇。目标——”
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简图,“小吴门或通货门!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举火为号!罗爷,你的人夺门后,立刻控制门洞,并分兵在城内几条要道放火制造更大的混乱,接应王师入城!”
“那何腾蛟和残余官军?”赵守业问。
“城门一开,王师铁骑涌入,何腾蛟还能如何?”
杜弘域冷笑,“届时局面已定,他要么自杀殉国,成全他的名节,要么被乱军所杀。与尔等何干?”
罗鼎舔了舔嘴唇,露出狠色:“干了!什么大明大清,皇帝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关我等屁事?”
“对极!什么忠义气节,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船使?老子就认这个!”他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和沉甸甸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