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薄纱铺洒在织坊院中,铜轮泛着青灰冷光,像从古墓里掘出的星铁。
铁指吴跪坐于案前三日,须发凌乱,双目布满血丝,手中刻刀却未曾停歇。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草图摊开于案上——双轴联动机,两根主轴以齿轮咬合驱动,梭口开合如呼吸般自然流畅,若能成器,织速可翻三倍不止。
可图纸再妙,无铜齿则空谈。
他拄杖起身,将祖传机轴模型裹进粗布包袱,一步步走向镇西那间终年寂静的铜耳公家门。
传闻这聋匠三十年不问世事,只与熔炉为伴,墙缝里都积着铜灰。
铁指吴立于门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包袱。
铜耳公正蹲在炉边吹火,听见动静回头,目光落在那模型之上,久久不动。
片刻后,他忽然站起,走入内室,从墙洞深处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木匣。
掀开刹那,一道幽光闪现——竟是三十年前失传的青铜模具,纹路清晰如昨。
那一夜,炉火通明。
熔铜声、锤击声、水淬爆响交织成曲,在村人梦中隐隐回荡。
没有人知道两个老人如何沟通,或许根本无需言语。
次日清晨,一对带齿铜轮静静卧于石台上,齿距分毫不差,表面流转着金属特有的冷润光泽,仿佛蕴藏着某种沉睡的力量。
消息传到沈清禾耳中时,她正在空间里查看新一批灵稻的生长情况。
指尖拂过饱满低垂的穗子,她心中微动:织机能成,手工业便有了跃迁之基。
粮可养命,布可富民,二者相合,才是真正的农商一体。
她赶至织坊,正见小梭子满头大汗地摆弄新机。
少年额头沁汗,双手沾油,反复调整铜轮位置,可每次踏板一踩,齿轮便发出刺耳摩擦,随即卡死不动。
围观匠人渐露失望之色,有人低声嘀咕:“怕是图纸有误。”“铜太硬,不合榫。”
沈清禾静立一旁,并未插言。
她的眼眸掠过底座与地面之间的细微缝隙,又盯住铜轮运转轨迹,脑中浮现的是现代机械装配课上的数据模型——误差不过半毫米,却足以让整台机器崩溃。
她抬手,淡淡道:“取两片厚牛皮来。”
众人愕然。
有人迟疑递上制鞋用的硬皮。
她亲自蹲下,将牛皮剪成垫片,轻轻塞入机器底座四角。
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理顺了一根歪斜的线头。
随后一声轻喝:“试机。”
小梭子战战兢兢踩下踏板。
吱呀——
齿轮咬合,轴心转动,丝线牵引如风拂柳枝。
原本僵滞的节奏骤然变得流畅,织梭破空而出,来回飞渡,竟再无一丝滞涩!
全场鸦雀无声。
良久,铁指吴走上前,俯身细看那不起眼的牛皮垫片,手指微微颤抖。
他抬头看向沈清禾,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叹息,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重逾千斤。
试织之日,百人聚于坊外。
阿织端坐机前,指尖绕丝,脚踏双板,节奏分明。
第一梭过去,细丝未断;十梭之后,云纹初显,柔光浮动;百梭落地,三丈长绸已成,匀净无瑕,触之如流水滑过指尖。
雾娘几乎是扑上前去,双手颤抖地抚上布面。
她是最懂染艺的人,一眼便知此布吸色极佳,纤维紧密均匀,正是梦寐以求的“雾中花”载体。
“快!拿我的靛蓝缸来!”她声音发颤。
片刻后,她撕下一角绸布浸入缸中,再提起时,点点星白浮现在深蓝之上,宛如朝霞初破浓雾,美得令人窒息。
“成了……真的成了……”她喃喃道,泪珠滚落,“我终于能把‘雾中花’织进人间了。”
人群沸腾,掌声雷动。
老匠人们彼此对视,眼中皆有震撼与敬畏。
他们曾以为革新是乱序之始,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大道,原是让技艺活过来,而非困死在旧规之中。
就在此时,村道尽头尘烟再起。
六匹快马并行而来,蹄声沉稳,气势迫人。
马背上皆是身披麻袍的老者,胸前绣着不同图腾——蚕月、梭星、墨尺、针引、线山、染井。
正是十三梭盟余下的六位匠首。
他们此行本为压制风波,听闻乡野私改织机、动摇行规,特联袂而来,欲以盟约压人。
此刻勒马场外,望着那匹在风中轻扬的云纹长绸,望着运转如龙吟的双轴织机,望着沈清禾立于高台之上,眉宇清冷、目光如炬——
无人下马,无人开口。
风卷起一角绸缎,掠过春姑袖口。
她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泛黄的欠债契,指尖微微发抖。
(续)
风卷起那匹云纹长绸,如雾中游龙般在空中轻扬一瞬,又缓缓垂落于高台边缘。
阳光穿过丝缕,折射出流动的微光,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为这新生的技艺屏息。
六位匠首骑在马上,一动未动。
他们胸前绣着的图腾——蚕月、梭星、墨尺、针引、线山、染井——曾是十三梭盟至高无上的信物,象征着手工业千年传承的秩序与威严。
可此刻,这些符号在春风里显得沉重而滞涩,像是被时光锈住的旧锁,再也扣不住奔涌向前的洪流。
没有人下马,没有人开口训诫。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场僭越礼法的闹剧,却只见到一台运转如歌的织机,一位泪流满面的染娘,和一片被重新唤醒的织业生机。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人群忽然分开一道缝隙。
春姑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怀里紧紧抱着一张泛黄的欠债契,纸角早已磨破,墨迹也有些晕开。
那是三年前丈夫病重时向镇上丝行借粮所立的文书,十斤生丝才换三钱银,还不够买一副薄棺。
她一步步走到场中央,脚步不稳,却异常坚定。
抬头望向那六位高坐马背的老人,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个织坊:
“往年卖丝十斤换三钱银,如今织一匹细绸,抵半亩田收成!”她将契约高高举起,指尖颤抖,“你们还敢说我们女人不懂营生?”
话音落下,仿佛点燃了沉寂已久的柴薪。
“我们懂!”
“我们也会织!”
“凭什么规矩永远由你们定!”
织娘们纷纷从人群中站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上还缠着绷带,那是常年拉丝磨破的旧伤。
她们不再低头,不再退缩。
一人发声,百人应和,声浪如潮,拍打着旧日森严的壁垒。
铁指吴静静站在新机旁,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妇人,
他缓缓弯腰,从怀中取出一把乌木量丝尺——那是十三梭盟颁发的“正统”凭证,象征织户资格的唯一标准。
他曾靠它裁定谁可织、谁不可织,谁的布能入市,谁的只能烂在筐里。
“咔。”
一声脆响,尺断两截。
他将残片掷于尘土,转身面对众人,声音沙哑却清晰:“从今日起,山后坊织业归‘织务会’自治。”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凡愿学者,皆授新法,不分男女老幼。”
人群爆发出欢呼,有人跪地叩拜,有人相拥而泣。
沈清禾立于高台之上,未笑,亦未语。
她只是望着那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心中悄然浮起一个念头:真正的变革,从来不是推倒重来,而是让普通人终于有资格,亲手握住自己的命运之梭。
当夜,万籁俱寂。
她在空间深处推开蚕饲区的大门。
最后一批灵泉沃土浇灌的桑叶已投入槽中,翠绿欲滴,氤氲着淡淡灵气。
数千只蚕安静啃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雨落于竹林。
忽然,识海深处响起一道低语,古老而温润,像是自大地血脉中苏醒:
“丝粟同源,织野即耕。”
与此同时,铜印第七道铭文彻底成型,流转玉色光泽,不再冰冷刻板,反倒如活物般微微搏动。
下一瞬,空间内所有蚕种同时轻颤,周身泛起微不可察的柔光——凡在此停留满一日者,吐丝量增三成,抗寒能力显着增强。
沈清禾凝视着熟睡的蚕房,指尖轻轻抚过一片桑叶边缘,低声道:
“接下来……该让每一户的灶台上,都飘得起绸缎的影子了。”
远处村舍之间,新织机的踏板声彻夜未息,一声接一声,如心跳,如鼓点,敲在大虞沉睡百年的土地之上。
而高台角落,几张陶制小筹正静静躺在木匣中,编号清晰,边缘刻着“布筹”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