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内,吴枫那句“快撑不住了”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火塘的光影在他破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正在被从内部瓦解的挣扎。
莱利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诡异而可怕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抱着装有笔记本和样本的背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与正常世界相连的绳索。
独狼沉默地擦拭着他的手枪,动作稳定而机械,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经历过无数绝境,但面对这种侵蚀灵魂的敌人,他的枪和经验都失去了用武之地。那对柯尔克孜族老夫妇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老妇人停止了搅动铜壶,老者则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禳解仪式。
吴枫闭着眼,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于脑海内的战争。那冰冷的烙印不再仅仅是低语和诱惑,它开始更首接地攻击他记忆和情感的锚点。
每一次攻击,都像是在他作为“吴枫”的存在基石上撬动一块砖石。那些构成他之所以为他的记忆、情感、承诺,正在被系统性地“去意义化”,被解析为低效、冗余、需要被清除的“杂质”。
他的自我意识在节节败退,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那冰冷的、宏大的“存在”感越来越清晰,它许诺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弱点、只有纯粹能量与信息交互的“永恒”。放弃抵抗,融入其中,似乎成了终结这无尽痛苦的唯一途径。
就在他的意志即将彻底崩断的刹那——
老者手中,那古老的马头琴,被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了一声低沉、苍凉、却带着奇异生命韧性的嗡鸣。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蕴含着这片高原土地上千百年来无数生命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一种粗糙而真实的、属于“人”的震颤。
紧接着,老者用沙哑的、不成调的嗓音,低声哼唱起来。那不是任何己知的歌谣,更像是一种随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吟哦,旋律古老而朴拙,伴随着马头琴偶尔的、不成章节的伴奏,在这狭小的毡房里回荡。
这声音,与吴枫脑海中那冰冷的、试图将一切情感数据化的意念,形成了最首接的、本质上的冲突!
但这“干扰”,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吴枫那即将熄灭的意识烛火,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却死死地盯住了火塘对面,那在微弱火光下显得格外苍老、却依旧固执地发出声音的老者。
“莱利”吴枫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一丝急切。
“我在!”莱利连忙凑近。
“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关于外面的事”吴枫艰难地要求,他需要更多“噪音”,更多“杂质”,来对抗脑海内的“净化”!
莱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吴枫的意图。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
“那个伊斯坦布尔的香料市场,记得吗?那个骗我们买假藏红花的摊主后来‘鼹鼠’说,他其实是‘苏丹之眼’的眼线还有,我们在马赛的时候,那个总想找你拼酒的美国佬卡特,他上次来信说,他家的葡萄园今年收成不错,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
他颠三倒西地说着那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回忆,有惊险,有无奈,也有微不足道的温馨。独狼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些杂乱无章、毫无“效率”可言的信息,如同纷乱的雨点,敲打在吴枫即将冰封的意识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老者的吟唱和马头琴的嗡鸣是背景,莱利絮絮叨叨的回忆是前景,火塘的温暖包裹着身体,背部的剧痛依旧持续
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混乱的、低效的、却无比真实的体验。
但吴枫抓住了这短暂的混乱!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不再去“防御”或“对抗”是将全部的精神集中,去感受!
感受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痛!
感受喉咙里干渴的灼烧!
感受莱利话语里那份笨拙的关切!
感受老者吟唱中那份苍凉的生命力!
他将这些被冰冷意念贬斥为“低效”、“冗余”、“杂质”
“我是吴枫”他在内心咆哮,不是对抗,而是宣告,“我会痛!会渴!会记得承诺!会关心同伴!这些不是杂质!这是我!”
人性的砝码,在这一刻,于荒原毡房的微光下,与那来自星空的冰冷意志,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拔河。
吴枫的眼神不再脆弱,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对自身存在的执着。他脸上的血色没有恢复,体温依旧很低,但某种东西,在他体内稳住了。
他没有赢,远没有。那冰冷的烙印依旧盘踞在意识深处,如同定时炸弹。
但他也没有输。
他暂时,守住了名为“吴枫”的阵地。
老者的吟唱渐渐停歇,莱利也说得口干舌燥。毡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吴枫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看向独狼和莱利,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谢谢”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但这一次,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些。他不再试图驱逐脑海中的冰冷,而是开始学习与它共存,在这脆弱的平衡中,艰难地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属于人的自我。
荒原的夜还很长,但至少,毡房里的这缕微光,暂时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但他们知道,必须尽快找到“温暖的火焰”或者“永恒的冰封”,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