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里斯教授的研究所里，讨论声不绝。
“不行！绝对不行！”
索拉里斯教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乱得像个鸟窝。
“梅耶尔！你看看这个。”
他指着墙壁上一副巨大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星图，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独立的梦境。
“每一个梦都是一个封闭的宇宙！存在不同的规则，这让他们的壁垒坚不可摧。”
“就算学会梦境行走能适应，其他人怎么适应？我们如何将他们全部连接起来？”
塞勒涅站在一旁，脸上也写满了凝重。
她已经听梅耶尔完整地描述了那个名为“梦境互联”的宏伟蓝图。
那是一个能让思想跨越距离，让知识瞬间共享的乌托邦。
但理想越是丰满，现实就越是骨感。
“教授。”
梅耶尔的声音平静。
“我认为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我们不需要去搭建无数座桥梁，去连接每一座孤岛。”
梅耶尔走到那副巨大的梦境星图前，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闪烁的光点。
“我们只需要，教会每一座孤岛，如何说同一种语言。”
“语言？”
塞勒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眸里透出困惑。
“梦境没有统一的语言，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密码本。”
“那就创造一个。”
梅耶尔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种洞悉本源的平静。
“一种所有心灵，都能在最底层理解的‘通用语言’。”
“语言？”
索拉里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紧锁。
梅耶尔没有直接解释。
他走到房间中央那台巨大的梦境观测仪前，将手按在了冰冷的水晶上。
嗡。
仪器被激活，柔和的光辉在水晶核心亮起。
“塞勒涅学姐，南丁格尔，索拉里斯教授，请你们看着这颗水晶。”
梅耶尔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
下一秒。
水晶之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一片无垠的，漆黑的深海。
没有声音，没有光。
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下沉感。
索拉里斯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塞勒涅的身体也绷紧了，那是一种面对未知与无意识深渊时的天然抗拒。
“看。”
梅耶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压抑的沉寂。
“你们的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但面对‘水’，面对‘深渊’这个意象，你们的潜意识，都给出了相似的反馈。”
“恐惧，迷失，无助。”
他顿了顿，水晶中的画面一转。
深海消失了。
取而代得的，是一棵参天的，枝叶触及天空的巨树。
温暖，厚重，充满了生命力。
众人紧绷的神经，不约而同地松弛了下来。
一种被庇护，被连接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通用语’。”
梅耶尔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脑海。
“它不是靠词汇和语法构成的，而是源于我们生命，从诞生之初就烙印在集体潜意识里的东西。”
“原始意象，与原型。”
他缓缓说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索拉里斯和塞勒涅的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英雄、智者、母亲、影子……”
“光代表启示，树代表连接，水代表无意识。”
“这些，就是梦境原始的‘符号系统’！”
索拉里斯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一扇全新的，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正在他面前轰然敞开。
那门后的世界，是他穷尽一生都未曾想象过的壮丽景象。
“利用这种符号系统，或许可以写出一套，能自主翻译交换信息的工具。”
“……但这种翻译无疑会大量消耗人本身的精神，所以我们需要一套更加简单的工具。”
梅耶尔抬起另一只手，对着空气，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啪。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平静”，如同温暖的微风，瞬间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焦躁的情绪被抚平，混乱的思绪被理清。
整个世界，都变得安宁而祥和。
“这或许可以作为，我们最基础的‘数据’。”
“一个代表‘安全’的信号，和一个代表‘危险’的信号。”
“一个‘1’，和一个‘0’。”
索拉里斯的身体僵住了。
许久。
他缓缓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梅耶尔看着陷入癫狂的索拉里斯教授，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
“教授，这只是一个方向。”
“一个最粗糙的模型，还需要无数次的验证和修正。”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房间的嗡鸣都安静了下来。
“但这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一旁的塞勒涅推了推眼镜，冷静地泼上一盆冷水。
“教授，梅耶尔先生。这个方案虽然天才，但它太抽象了。”
“‘安全’与‘危险’，‘1’和‘0’，这两个意象在不同人的潜意识里，投射出的形态千差万别。”
“我们如何去捕捉？如何去统一？这其中的计算量，足以烧毁很多人的脑子！”
索拉里斯脸上陷入了沉思。
“‘1’和‘0’，或许代表的不是外部信号。”
“而是……内在的确认。”
“内在的……确认……”
随后，索拉里斯恍然大悟，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冲到黑板前。
“心灵学派，一直有两种派别，内省派和外显派，其的根本就是心灵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徘徊。”
“不是‘安全’与‘危险’！”
“是‘我’与‘非我’！”
“‘1’，不是一个信号！它是‘我存在’的确认！是每一个心灵在对自己说‘我思故我在’的瞬间循环！是自我指涉，是自我意识的灯塔！”
“而‘0’！”
索拉里斯停下脚步，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在舞台上宣告真理的先知。
“‘0’，是‘非我’的边界！是‘我’之外的一切！是定义‘1’所必需的，那片广袤的外在虚空！”
塞勒涅彻底呆住了，她手中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镜片后的眼眸里，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
梅耶尔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
他看着陷入狂热的索拉里斯，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潜力巨大。
一个由“自我确认”构建的网络，其稳定性，将直接取决于每一个节点的“自我”强度。
这比他最初的设想，要稳定、高效、也……危险亿万倍。
梅耶尔的脑海中，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
当这个网络扩大到极限，当所有“我”的确认在梦境中交织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集体性的，唯一的，超级“大我”？
这个念头，让即便是作为虚无恶魔的他，也感到了一阵冰冷的战栗。
又或许……这个“大我”早已存在。
只是他们，尚未意识到。
白日澜看着再次陷入思考的索拉里斯，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不变，只是轻轻鼓了鼓掌。
“天才的想法。”
掌声将索拉里斯从癫狂的兴奋中拉回了些许。
“但是，教授。”
梅耶尔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这还远远不够完善。”
“现在，需要讨论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梦境星图前，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闪烁的光点。
“我们的网络，需要一片能让它生长的土壤。”
梅耶尔的声音，如同在宣布一条既定的真理。
“梦境表层，潜意识层，以及最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大海。”
“这三者，就是我们网络存在的先决条件。”
索拉里斯保持着学者特有的专注，他快步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飞快地记下这几个词。
塞勒涅则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眸里透出困惑。
“可梦境本身是混乱的，信息如何传递？”
“通过梦素，或者说，灵界之弦。”
梅耶尔平静地解释道。
“它们是构成梦境世界的基本粒子，也是信息传递的终极介质。我们所有人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在扰动‘灵界之弦’，产生最基础的‘信息’。”
塞勒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只会让网络更加混乱！每个人的思绪都是噪音，所有噪音混在一起，只会是一场灾难！”
“这另一问题，即：如何在一个由亿万梦境组成的复杂网络中，将信息从a点准确送到b点？。”
梅耶尔的目光扫过两人。
“所有梦境生物共同产生的无意识波动，只是网络的背景‘噪声’，只接受某个波段的信息，就能避开其他波段的噪声。”
索拉里斯停下笔，他看着黑板上勾勒出的宏伟蓝图，脸上的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一个前所未有的中继站，一个能承载所有信息的奇点！”
梅耶尔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一小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在他掌心缓缓旋转。
“这个平台，我称之为虚无之海，或许可以胜任。”
塞勒涅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看着那片黑暗，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索拉里斯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旋转的“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塞勒涅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干涩。
“安全呢？这个网络一旦建成，就意味着每个人的心灵都将不再有秘密。这太危险了！任何人都可以肆意侵入他人的梦境！”
梅耶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
“其实，解决了最根本的数据问题其他都不是问题，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设想。我将其分为了五层：梦境底层、数据链路层、网络层、传输层、会话\/表示\/应用层……”
他打了个响指。
房间中央的梦境观测仪上，瞬间浮现出一套无比复杂，却又带着完美秩序感的防御协议。
它的结构如同层层嵌套的深渊，任何试图暴力破解的意念，都会在其中迷失，最终被分解。
“我称之为，虚空第0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