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打破。
李若曦看着怀里这个因一块糕点而泪流满面的孩子,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松开了一首提着的裙摆,任由那干净的月白裙角沾染上地面的泥尘,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一点一点地为男孩擦去脸上的泪痕与泥污。
“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少女柔声问道。
或许是那块莲蓉酥的甜味融化了心中的坚冰,狗子终于放下了戒备,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道:“阿爹阿爹走了好久都不回家阿娘阿娘病得好重,都快没力气骂我了”
最后一句童言无忌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扎进了在场每一个成年人的心里。
叶婉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顾谦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也在此刻彻底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着。
一首沉默观察的顾长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
“王叔,去城中请最好的坐堂大夫来,用我的名帖。诊金双倍。” “是,少爷!”管家王叔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安排。
“父亲,”顾长安转向顾谦,“贺礼中有几支上好的药材,劳烦您亲自回去取来,要快。” 顾谦重重颔首,立刻上车。
“母亲,”他又转向叶婉君,“您和灵儿进去看看那位大嫂,问问她需要什么。不要问价钱,只要她需要。”
叶婉君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儿子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有心疼,也有欣慰,随即拉着同样眼眶泛红的顾灵儿,快步走进了那间破败的屋子。
顾家一系列雷厉风行的行动,没有一丝商量,却如臂使指,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斥卤巷百姓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那些锦衣华服的人,毫不嫌弃地走进巷子里最破最脏的屋子,眼神中的敌意,不自觉地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与观望。
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嗤笑一声,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假惺惺,演给谁看呢?一会怕不是就要算诊金了。”
李若曦听见了。她没有回头争辩,只是牵着狗子,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到那位之前下跪的老者面前。她不顾他满身的泥渍,主动弯下腰,伸出了手。
“爷爷,地上凉,我扶您起来。”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错愕,下意识地想躲。
李若曦的手却没有收回,只是更坚定地递到他面前。老者看着那只白皙的手,又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脏手,最终还是被少女那清澈的眼神打动,颤巍巍地搭了上去。
李若曦稳稳地将他扶起,又细心地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望向那个嗤笑的妇人,目光平静而温和。
“婶娘,我们不会收钱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我们只是想让大家能吃顿饱饭,能看得起病。”
巷子里,一片死寂。
没有大道理,只有最质朴的话语。
但正是这份质朴,让几个死死咬着牙的汉子,眼眶瞬间赤红,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若曦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定海神针一样,靠在马车边的顾长安面前。巷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第一次聚焦在了这个看似只是个随行少年的顾长安身上。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足以让他们记一辈子的一幕。
那个刚才还撑起所有人希望的仙女般的少女,在走到那个少年面前时,仰起那张还带着几分紧张的小脸,抿了抿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一丝小小的期盼,小声地问道:
“先生若曦做得,对吗?”
这一幕,让张大力彻底清醒过来。
他分开人群,大步走到顾长安面前。死死地盯着顾长安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们到底图什么?我不信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
顾长安终于站首了身体,将李若曦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轻轻掖到她的耳后。
而后这才将目光转向张大力,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钧。
“官府向你们收税,名为取之于民。”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坦荡。
“我们今日所为,是替他们还债。这不叫施舍,这叫用之于民。拿走的东西还回来,何来圈套?”
张大力的身体,猛地一震。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汉子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眼眶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红了。
他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期盼:
“这话这话是是于大人说的!你们你们和于承龙大人是什么关系?!”
顾长安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是谁说的,重要吗?”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重要的是,十七年前,有人信过这句话,也曾试着去做。”
“重要的是,十七年后,这句话不该只是停留在过往,烂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顾长安伸手出指向那些低矮破败的屋檐。
“你们的税交给了官府,你们的盐卖给了官商。这些米,这些面,本就是用你们的血汗换来的。如今,只是物归原主而己。”
说完,顾长安对身后的家丁下令。
“开仓,卸货。动作快,还有别耽误大夫进来看诊。”
“是!”
那十余名精壮家丁齐声应喝,声音洪亮。
车帘被掀开,一袋袋沉甸甸的米面被扛下车,发出令人心安的闷响。
药材的清香,也随之弥漫开来。
“砰。”
一声轻响。
张大力手中的扁担,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了泥地上。
这个壮硕如铁塔的汉子,在这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看着那些堆积起来的米袋,看着那个转身去帮李若曦安抚孩子的少年,再也绷不住,用那双满是老茧的糙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呜咽,从他的指缝间泄露出来。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巷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他们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顾家的人忙碌着,默默地流着泪。
那是被压榨到麻木后,终于重新感受到一丝尊严的触动。
李若曦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种酸楚而滚烫的情绪填满了。
她回头,望向那个正在指挥若定的顾长安。
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薄雾,为少年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此刻,少年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如此高大。
她终于明白,先生之前在马车上教她的,不仅仅是一句话,一个道理。
他是在教她,如何看懂这最真实的人间。
他也是在用行动告诉她,看懂之后,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王叔带着一位背着药箱的老大夫,几乎是飞奔而来。
“少爷,杏林堂的刘大夫请来了!”
叶婉君也正好从那间破屋里走出,脸上带着泪痕,急切地对顾长安道。
“长安,那孩子娘咳血了,怕是拖不得了!”
“刘大夫,这边请。”
顾长安立刻上前引路。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狗子紧紧牵着李若曦的手,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那个白胡子爷爷被大哥哥带进了自己家中。
他小小的脑袋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原来,不是所有穿得干干净净的人,都是坏人。也有像仙女姐姐和大哥哥这样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