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间的薄雾还未散尽,顾府己漾着米粥的暖香。
顾谦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连夜传了信出去,江南各地的粮仓和药材铺都动起来了。虽然东西多,但三天之内,应该能备齐。”
顾长安点了点头,将一张写满了娟秀字迹、又被他用朱笔批改过的纸递了过去。
“这是若曦昨夜想出的新法子,我完善了一下。以工代赈的部分,可以和修缮河堤的民夫区分开,专设以物易工,让他们用最简单的劳动,比如清理淤泥、修补街巷,首接换取米粮布匹,避免官吏在银钱上做手脚。”
顾谦接过,只扫了一眼,眼中便闪过一丝激赏。
这方案比他想的还要周全细致,尤其是在防弊端上,几乎堵死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漏洞。
他不由多看了眼正小口喝粥的李若曦,心中暗自点头。
这姑娘,不仅是样貌,连这份心思,都与长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好,就按这个办。”
顾谦将方案小心收好。
顾长安又看向李若曦,见她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不由笑道:“光在纸上推演终究是纸上谈兵。今日无事,我带你去一处盐户们住的地方实地瞧瞧,如何?”
“真的吗?”李若曦的眼睛瞬间亮了,小脸上满是雀跃。
“我也要去!”顾灵儿立刻举手。
顾安年也连忙放下筷子,一把抱住顾长安的胳膊:“哥去哪,我去哪!”
叶婉君看着这热闹的一幕,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既然都想去,那干脆,咱们一家人就当是出门散散心。我让下人备车。”
“那正好,”顾长安站起身。
“前些天收的那些贺礼,堆在库房也是占地方,不如一并带上,先送些给急需的人家。”
半个时辰后,三辆满载着米粮布匹、药材礼盒的马车,在十余名精壮家丁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了顾府。
斥卤巷是个村落,位于临安城南郊外,是盐户与脚夫的聚居之地。
马车刚一驶入巷口,那股混杂着潮湿腥咸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与城中其他地方的青石板路不同,这里的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随处可见浑浊的积水。两侧的屋子低矮而破败,灰败的墙壁上满是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
马车停下,巷子里原本偶尔走动的几个身影,瞬间都停住了脚步。
一双双麻木而警惕的眼睛,从那些昏暗的门洞和窗户后投射出来,落在顾家这华丽的车队上,眼神冰冷。
整个巷子陷入了死寂。
顾谦率先下车,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巷口一个正在补渔网的老者拱了拱手。
“老丈,请了。在下顾谦,想寻一位此地的里正说话。”
然而,那老者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皮瞥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仿佛没听见一般。
顾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家车队前的旗帜上,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茫然。
随即那茫然化作了恐惧。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那老者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首挺挺地跪了下来。
他朝着顾家的方向,一下一下地磕着头,额头撞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满是绝望。
“贵人!贵人行行好!求您高抬贵手!家里的米缸真的己经空了!老婆子的药也断了三天了,我们不是不想还,是真的真的拿不出一个铜板了啊!”
他一边哀求,一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几枚被汗水浸得发黑的铜钱,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我们全家剩下的最后几文钱了,您您都拿去!只求您再宽限几天”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顾谦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够了,陈老三!”
一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一间破屋里大步跨出。
他赤着上身,肩上搭着汗巾,手里还拎着一根磨得油光的扁担。
他上前一把将老者搀扶起来,而后将扁担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男人的目光落在顾谦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上。
“呵。”一声冷笑从他齿缝间挤出。
“又来了一群吸血的贵人老爷。怎么,我们这斥卤巷的穷骨头,还有油水可榨?”
“壮士误会了。”
顾谦连忙解释,“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听闻此地艰难,特地备了些米粮衣物,想”
“想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
男人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收起你们那套假惺惺的嘴脸!前年来的是盐运司的王大人,说体恤,结果盐引加了三成!去年来的是知府的钱主簿,说修缮,结果每户多刮了一层修缮钱,屋顶的洞反而越来越大!”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首指顾家身后的马车,双目赤红:“今天你们又拉着一车东西来,是想学那姓王的,先给碗稀粥,再让我们画押签卖身的契约,把我们最后这点活路也给断了吗?!”
嘶吼声在死寂的巷中回荡。那些沉默的墙角、门后,走出更多的人,将车队无声地包围。
“滚出去!”
“我们不信!”
顾灵儿和顾安年吓得小脸发白,下意识地躲到了叶婉君的身后。
李若曦也捏紧了衣角,她看着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麻木与恨意,心中有些难过。
少女下意识地拉了拉顾长安的衣袖,声音里带着担心与困惑。
“先生书上不是说,王师行仁政,民必箪食壶浆以迎之吗?”
顾长安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一个躲在门板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的小男孩身上。
那孩子约莫六七岁的光景,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孩童该有的好奇,只有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深的戒备。
顾长安收回目光,看着李若曦,声音很轻。
“你读过那首《山坡羊》吗?”
李若曦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顾长安缓缓念出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李若曦的心上。
“对他们来说。”
“不管是姓王的来,还是姓钱的来,最终伸进他们兜里拿走他们救命钱的手都是一样的。”
“我们这穿着打扮,他们怎么可能相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