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离着顾府只有三条街的回春堂药铺内。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乌木柜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苦香。
“掌柜的,给我家老婆子抓一副治咳嗽的,老毛病了。”一个熟客将药方递了过去。
“好嘞。”柜台后的灰衣掌柜头也不抬,熟练地打开药斗,开始称量药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伙计从后院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一盘刚晾晒好的甘草,路过柜台时,状似无意地低声说了一句:“掌柜的,后院那几味定风散的药材,好像有点受潮。”
灰衣掌柜称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他将包好的药递给熟客,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我待会儿去看看。”
一炷香后,药铺后院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内。
那名伙计如鬼魅般侍立在旁,灰衣掌柜则坐在唯一的凳子上,用指节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
“说吧,这七天,城里都有什么值得说道说道的?”
“回堂主,”伙计躬身道,“城西张大户家的小妾跟人跑了,闹得挺大。城南的漕运码头最近多了几个生面孔,弟兄们盯着呢。哦,对了,知府衙门昨晚有点动静。”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让掌柜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还有,”伙计继续道,“今天一早,都指挥司那边点了三百亲兵,把衙门围了,不过很快就撤了。
另外,监察御史林大人那边,今天下午也突然带人去了盐运司,听说把姓王的给抄了。”
伙计一句一句地汇报着,都是些看似不相干的头条。
灰衣掌柜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抬起眼,看向伙计:“知府衙门、都指挥司、监察御史这三拨人,今天可曾去过同一个地方?”
“回堂主,都去过。”
“何处?”
“顾府。”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灯芯爆出一个小小的火花。
良久,灰衣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去查。把顾家来江南后的所有能查到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
“堂主,你说此事要不要给京城那边,也送一份?”
”嗯,给东宫那边也送一份。“
灰衣掌柜沉吟了片刻答道。
伙计的身形微微一顿,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躬了躬身,便彻底融入了阴影。
当临安城的暗流开始汇聚向顾家时,周府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周信刚换下官服,周瀚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周信!快跟我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周信瞥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没大没小。”
“嘿嘿。”周瀚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听府里亲兵说,昨晚那陈知府跟见了鬼一样?”
周信端起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回忆起昨夜的场景,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没有刺客。”他沉声道,“至少,陈知府是这么说的。”
“啊?”周瀚愣住了,“那他那一身伤”
“他说是审问一个美妾时,两人起了争执,自己不小心摔的。
“摔的?”周瀚一脸不信,“摔能摔成那样?鼻青脸肿的?”
周信冷哼一声,放下茶杯:“我到的时候,他正指着后院一口井,说那美妾畏罪自尽了。我问他,既然是畏罪,为何不见报官,反而私下处置?他一口咬定就是家丑,不愿外扬。”
看到儿子还是一脸困惑,周信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的人回报,在井边发现了两串脚印,一深一浅陈泰肯定在说谎。”
周瀚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
“所以,他府里昨夜一定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而且这个人,让我们这位知府大人怕到了骨子里,怕到宁愿自己编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也要把这人存在的痕迹彻底抹掉。那个美妾应该就是被灭口的。”
周信回想起昨夜的离奇事,神色凝重起来。
转而看着儿子,郑重地告诫道:“瀚儿你记着。顾长安身边肯定藏着一尊我们惹不起的大佛。”
周信看到的是杀机与权谋,而在江南道学政赵学政的眼中,却不尽相同。
“哐当!”
一只上好的建窑茶盏被他烦躁的袖袍扫落在地,碎片迸溅。
与他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客座上的宋知礼。
他安然端坐,面前的茶水早己凉透,只是不紧不慢地将溅到自己靴面上的一点茶渍拭去。
“知礼!你难道一点都不急?”赵学政终于停下,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宋知礼将擦拭过的丝帕整齐叠好,放在桌角。这才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冷静。
“老师,您失态了。”
“我”赵学政一时语塞。
“今日之事,谁折了面子,谁得了好处,都己是末节。”
宋知礼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关键是,我们都小看这顾家了。尤其是这顾长安居然有散尽万金收买人心的手腕。这样的人家,不会甘心只做一个江南富商的。”
赵学政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背脊一阵发凉。
宋知礼的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白鹿洞书院今年在江南的举荐名额,”他轻声道,“只有三个。”
夜色渐深,另一处官邸,监察御史林铮的房中。
林铮铺开纸,提起笔,开始书写今日的《巡按日志》。
“查抄其府邸,获赃银百万,铁证如山。然此案能破,非本官之功,实赖一人”
写到这里,他的笔尖顿住了。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少年平静而又带着几分讥讽的眼神和言语。
“大人若连账本都看不懂”
他当时只觉荒谬。
可今日,当他亲眼看到呈上来的那些卷宗,看到那些被做得天衣无缝的假账时,他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若无那份实打实的罪证,他这个监察御史,就算查上三个月,也未必能撼动王淳分毫。
林铮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写了一半的日志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他换了一张新纸,重新提笔,写的却不再是公文。
“格物,致知。其知,或非圣人之知,乃济世之知”他缓缓写道,“顾长安此子,行事不循常理,其学或可为我大唐开一新风。老夫当拭目以待,观其后续。”
外界的风雨,似乎都吹不进顾家的小院。
月光下,一家人正吃着宵夜。
“哥,你今天太厉害了!”顾灵儿抱着顾长安的胳膊,满眼都是小星星。
“就是!”顾安年嘴里塞满了水晶糕,含糊不清地附和,“谁都不能欺负我哥!”
叶婉君看着儿子,眼里满是宠溺,不停地给李若曦夹着菜:“若曦啊,多吃点。”
李若曦小口地吃着,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身边的顾长安。
顾谦端起酒杯,对着儿子遥遥一敬,一切尽在不言中。
感受着这份温暖,让顾长安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
灵儿和安年很快玩做一团,围着小院嬉笑打闹。母亲也依靠在父亲的身上,而李若曦一首在吃点心,几乎大半的糕点都被这姑娘吃了。
真是个小吃货!
此情此景,比任何事情都让顾长安感到满足。
半个时辰后,等两个小家伙都折腾累了,众人才散去。
顾长安的小院里,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石桌上还残留着宵夜后的余温。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并未点灯,只是借着清冷的月光,在脑中反复推演着那笔巨款的处置方案。
人心,比任何账目都复杂,此事若行差踏错一步,便不是几两银子的得失,而是无数条人命的起落。
正当他沉思之际,一阵极轻的、带着几分犹豫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