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偌大的顾府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除了巡夜家丁偶尔走过的脚步声,便只剩下秋虫在草丛间低低的吟唱。
然而,在李若曦所住小院旁的一棵高大桂花树上,那浓密的枝叶掩映之间,却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蹲伏着。
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短衫,整个人蜷缩在粗壮的树杈上,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甚至带着几分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从树上吹下去。
老者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扒着身前的树干,另一只手,则时不时地伸出来,捶一捶自己有些发麻的老腰,嘴里还发出“嘶嘶”的抽气声,脸上满是的痛苦表情。
若是白天在路边上,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不自量力、想学年轻人飞檐走壁,结果被困在树上下不来的倒霉老头。
可若是此刻有真正的高手在此,便会惊骇地发现,这老者虽然动作滑稽,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与周围的夜色、树影、乃至风声,都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他就在那里,却又仿佛不在那里。
老者就这么在树上蹲了足足半个时辰,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那扇依旧亮着灯火的窗户。
如果李若曦此刻能看到树上这一幕,她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个在树上龇牙咧嘴,捶腰揉腿的倒霉老头,正是白天送她来顾府后,便声称有要事离开的她的大宝爷爷。
魏达宝。
此刻,魏达宝的心里,正将顾长安从头到脚骂了不下八百遍。
“岂有此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让我家殿下歇息!”
“小小年纪,竟敢夜探公主香闺,简首是胆大包天!”
“不行不行,再这样咱家要气死了!”
“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要交代在这!”
他一边骂,一边又忍不住将内力运于双耳,将屋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当听到自家殿下,那个在他眼中连针线都拿不稳的殿下竟然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去“扛米包”时,魏达宝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陛下啊!先帝啊!您听听,殿下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啊!”
他眼眶一热,差点没忍住老泪纵横。
可紧接着,他又听到了顾长安那番“一个能写出这些东西的人,会被一点小小的麻烦难住吗?”的骚话安慰。
魏达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那本就不存在的胡须。
“嗯这小子,嘴皮子倒还利索。不算一无是处,知道安抚殿下,孺子可教。”
他这边正暗自点头,可下一秒,他那双老眼,瞬间就瞪圆了!
透过窗纸上模糊的影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姓顾的小子,竟然竟然上手了!
两个人的影子,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
“竖子!安敢如此无礼!”
魏达宝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周身内力激荡,手中下意识捏着的一片桂花叶,瞬间便化为了齑粉!
他差点没忍住要从树上弹射而起,再破窗而入,将那小子的爪子当场剁下来!
可就在他即将动手的瞬间,里面却传来了顾长安那句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警告”。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衣衫不整的样子,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魏达宝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愣在树杈上,满脸都是问号。
这是什么路数?
占了便宜,还倒打一耙?
他看着顾长安的身影匆匆离去,本以为自家殿下,定会羞愤交加,以泪洗面。
结果
他悄悄地凑到窗户的缝隙边,小心翼翼地往里窥探。
只见自家那位冰清玉洁,却又不谙世事的殿下,非但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走到了铜镜前。
而且脸上满是困惑与一种连他这个活了六十年的老太监,都看得明明白白,名为“少女怀春”的表情。
再看到自家殿下先是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被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然后居然又对着镜子,将那个刚刚被顾长安费了好大劲才扣上的盘扣,又轻轻地解了开来。
魏达宝闭眼不敢再看。
老头只是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随后颤颤巍巍地,从树上退了回来,重新蹲好。
他仰起头,看着天上那轮孤零零的明月,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陛下啊!娘娘啊!先帝啊!太后啊!苍天啊!”
“老奴尽力了!”
“这白菜怕是自己想往猪圈里拱啊!”
又在树上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魏达宝那颗被二人噎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平复了下来。或者说终于消化的差不多了。
他本想首接回落脚的客栈,可一想到白天在顾府正厅里,那些达官贵人看自家殿下时,眼中那一闪而逝贪婪和痴迷,心里就又来了一股无名火。
“不行,殿下可以不在乎,咱家这做奴才的,不能让主子受了委屈。”
他原本是真有要事去办,可中途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自家殿下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万一又被顾家给欺负了,这才折返回来暗中观察。
结果发现,顾家没欺负殿下,而且顾氏夫妇还不错。
倒是这个叫顾长安的小子有点问题,这小子在他记忆里从小就人模狗样的,鬼精鬼精的。
果不其然殿下好像每次都会因为这小子委屈伤心。
魏达宝一想到以前殿下小时候好像也被这小子嫌弃过,气就不打一处来,小时候虽算不上嫌弃,可似乎也只有这小子让殿下难受过。
真是罪该万死!
可是这顾长安能被周怀安那老头推崇备至,现在看来还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外面那些说他不学无术的传闻,多半也全是这小子自己放出来的烟雾弹。
殿下跟着他,吃亏倒不至于,就是怕被带歪了。
魏达宝叹了口气,殿下若真要喜欢上这小子,他做奴才的也管不了。
不过外面的账,倒可以先算一算。
憋着一肚子暗火的老者从树杈上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
刚才那副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
他脚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向了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