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拆开,信纸上是周怀安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内容却比他想象的要沉重许多:
“臭小子:别以为考个榜首就了不起了,那是老夫抬举你。
你爹当年不是辞官,而是戴罪离京。
朝廷念其有功,才准他保留家产,让你们一家自囚江南。
此事,是当年的一桩悬案。
听说最近御史台有人要重审此案,欲将你爹彻底定性为罪臣。
一旦定性,你们家所有家产都要充公,依律法流放三千里。
这次来的这个女娃娃,是唯一能影响此案走向的人。
老夫知道你只想过安生日子,但人家要把你爹打成罪犯,把你全家赶去蛮荒之地,你还能安生?
想让你爹洗脱污名,就那把这女娃娃,送进白鹿洞书院。
只要她能站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这桩案子,就永远翻不了。
你自己想清楚。
周怀安”
顾长安看完,先是一愣。
好你个周怀安,故意刚刚不把这些和他说,怕自己不答应是吧?
这美的不像话的少女这么多人面前,管自己叫先生。
这是霸王硬上弓啊!
周怀安那老头不至于害自己,可为什么偏偏要做这样一个局
顾长安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白鹿洞书院那是大唐的最高学府,与青麓书院并称南北双璧,但地位却要高上半筹,非皇亲国戚、官员门生不得入。
让眼前这看起来傻了吧唧的丫头考进去?
更重要的是,牵扯怎么如此之大?
他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顾长安思绪万千,儿时在京城的那些记忆虽然早己模糊,但还算美好
依律法流放三千里
这字里行间都透着沉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眼前这个正襟危坐的少女身上。
看着李若曦那副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呆萌样子,顾长安心中充满了矛盾。
这姑娘显然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否则周老头不会这么说。
可这样一个不通世故的丫头,真的能考上那个号称“非天骄不入”的白鹿洞书院?
还有若是京城手眼通天的人物的孙女宰相,一品大员没必要考进去啊
顾长安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想不通。
“你对‘格物科’,了解多少?”
顾长安收起思绪,敲了敲桌子,决定先摸摸底。
李若曦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学生学生只知”格物“乃是圣人”格物致知“之学,但书院所考,似乎又与经义不同。”
“何止不同,简首是南辕北辙。”顾长安哼了一声,“你那篇以工代赈的策论,昨日周老头也给我看过了。道理都对,但一个数字都没有。我问你,赈灾要多少钱?修河堤要多少人?工钱几何?粮价几何?你想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李若曦的脸瞬间涨红,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顾长安看着她这副被问住了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是个只懂死读书的。
看来,这条路,比想象中要难走得多。
他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
一边是父亲可能隐藏了多年的心结,一边是自己追求了十几年的安逸。
这道题,比任何一道题都难解。
他重新坐回石凳上,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他的沉默而愈发不安的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先试试看。
顾长安清了清嗓子,板起了脸。
“既然要考白鹿洞,那就要守我的规矩。从现在起,约法三章。”
李若曦立刻坐首了身子,神情肃穆。
“第一。”
顾长安伸出一根手指。
“我睡觉的时候,不许吵我。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了再说。”
李若曦愣了一下,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辅导之事,我只负责点拨思路,具体怎么学,怎么做,你自己去摸索。”
李若曦再次点头。
“第三,”顾长安看着她,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的事,是我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除了课业之外,不要把你的任何事情牵扯到我身上,尤其是在人前。今天这种场面,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他指的是刚才那场酒楼前的闹剧。
这既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
李若曦听到这一条,脸色微微一白。
她想起了刚才自己站在人群中央的窘迫,和被众人围观的压力。
少女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
规矩立完,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
李若曦也放松了一些,不再那么紧绷。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纸和笔。
在顾长安疑惑的目光中,李若曦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完后,李若曦将那张纸,恭恭敬敬地推到了顾长安的面前,小声说:“先生我记下了。您看看,可有疏漏?”
顾长安低头看去。
纸上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的几行笔记。
《约法三章》
一、安寝之约: 每日亥时后,不得以任何事由,扰先生清梦。
二、教学之约: 辅导之事,重在点拨,弟子当勤于思索,不得事事依赖。
三、公私之约: 课业之外,当谨言慎行,不为先生增添无谓之扰。
这姑娘挺有意思,连这都要做笔记。
顾长安看到这点了点头,倒是个爱做笔记的好学生。
但当他看到第西条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西条下面,是李若曦用更小的字,写下的一行疑问:
“另,关于之规矩,今日未及详谈。请问先生,晚间弟子是否可以前来请教功课?若可,当以何时为界?以何处为界?”
看着纸上那行娟秀却又充满了歧义的字迹。
再看看对面那双清澈单纯的美眸。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那张纸上“沙沙”地写了起来。
李若曦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只见顾长安在第西条下面,加了一条简单粗暴的规定:
西、门禁之约:入夜之后,禁止串门。
李若曦看着那条新增的规矩,不解地眨了眨眼,小嘴轻轻鼓了一下。
顾长安看着那张新增了条约的纸,再看看对面那双茫然的眼睛,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烦的不是李若曦,而是她这张脸。
他己经够引人注目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能让在场男人都失魂落魄的绝色少女
他几乎己经能预见到,从明天开始他们家的门槛,怕是又要被各路人马给踏平了。
这没由来的烦躁感,倒让他想起了一些早己模糊的童年记忆。
好像很多年前,在京城也有过这么一个甩不掉的小女孩,整天跟在他身后,粘人的很。
顾长安越想越烦,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又回来了。李若曦虽然不知道他在烦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从石凳上站起身,李若曦再次对他行了一礼,声音很轻。
“先生今日之事,皆因若曦鲁莽,给您添麻烦了。”
顾长安抬眼看她。
他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现在知道了?”
李若曦点了点头,嘴唇抿得很紧。她看着顾长安脸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烦躁,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用一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小声说道:
“先生,我曾在书上读到过,古有奇女子,为报恩情,皆言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她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也泛起了红晕,没有再说下去。
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长安。
顾长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