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老道士刚入山不久。
据他自述,他那时还是个书生,只是年近四十仍一事无成。
可世道乱了,又屡屡不中,家人接连死于战乱,他心灰意冷,便上了这青城山修道,想了此残生。
当时,老道士的师傅尚在人世,得知老道拜师修道之意,也未多言,只每日带着他诵经、采药。
山下兵荒马乱,活着已是艰难,而在这青城山中,对他们这样的道士,反成了一方净土。
道观不大又偏僻,可人也只有师徒两人,便无需香火钱供奉,开几块地,种些菜蔬,再采些山果药材换钱,日子竟比山下舒坦。
可老道士才当上道士几个月,他的师弟就被师傅“捡”了回来。
说是师弟,其实比老道士年轻得太多,刚及冠的年纪。
师傅说,是在山涯下发现他的,当时面黄肌瘦,神志不清。
老道这个早入门几个月的师兄,便担负起教他道经的责任。
可很快他就发现,这师弟脑子似乎有些疯癫。
教他道经时,他比老道当年读书还要克苦。
师弟并不识字,对这些经文也都听不懂,可却任意一部经都当作至宝,教会之后,一背便是几个时辰,读到眼冒青筋、头晕目眩也不肯停,还要缠着老道继续教一些经文的意思。
学会了大多数经文后,又开始由师傅教导他学观想导引,却又更显疯癫。
他整日不吃不喝,甚至都不肯睡,只要坐下,立刻沉浸其中进行观想导引,非得老道揪着他衣领扇两巴掌,把食物硬塞进去,才肯暂歇。
但这般疯癫并未持续太久。
整整持续将近一年多后,师弟似乎开始失望,也不知在失望些什么,也不再观想念经了,整天呆呆坐在观前,日渐消瘦。
老道用尽办法,也未能让他“正常”些。
可这又能如何?既成了师兄弟,也只能养着呗。
又过数月,师弟好象想通了什么,慢慢恢复了正常。
只是他每日不再做功课,转而跟着老道采药。
然而老道入深山是寻药材山货,师弟却专往深处的山沟、暗洞里钻,象在查找什么,怎么叫也不听。
他常忽然消失,短则两三天,长则半个月,回来时总是满身是伤,饿得两眼发青。
起初,老道和师傅还担心他被山中猛兽吃了,常去找他,后来劝也无效,老道也有些烦了,懒得再管。
直到有一次,师弟消失了近一个月,老道和师傅都以为他死在山里了,他却拖着一条断腿,生生爬了回来。
老道与师傅皆震惊。
要知道,这青城山脉多猛兽,地势险峻,常人行走尚易丧命,何况断腿还能爬回?
师傅为他处理伤腿后,他便倒头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师弟却异常兴奋,声称自己终于找到了山中仙人,得了真传。
也是此时,老道才从他的口述中得知其来历。
师弟本是灌县附近一樵夫之子,母亲早逝,随父在山中伐木为生。
一日,父子遭山中猛虎袭击,父亲被虎咬杀,他跌下高崖,骨头断了许多。
正以为必死时,一身穿道袍的年轻人现身,仅仅一拳便击毙猛虎,单手拖着沉重的虎尸,将奄奄一息的他送回家中,并在他家中住了半月。
其间,他每日食虎肉、饮虎骨汤,断骨竟被那道士以不知名的方法短短半月便尽数治好。
待他能行动,年轻道士却不顾挽留执意离去。
他苦苦哀求拜师,对方只随意道,自己是青城山清修之士,若真想拜师,可来山中查找,或有一场师徒之缘。
于是,师弟卖了虎皮,休养一段日子后就迫不及待换了盘缠,只身上了青城山。
却因不熟地形,深入山中却坠入山涯困于谷中,直至被师傅带回。
老道说,师弟起初或将他师傅和他也当作那般超凡脱俗之辈,苦修观想导引无果,才想起年轻道士之言,借采药之机探查地形后,便在山中疯狂查找。
竟真被他寻着了!
至少师弟自己是这么说的。
老道并不怎么相信,只觉奇怪的是,明明腿骨已折,常人卧床半年甚至更久也是等闲,可师弟却仅躺半月便能行走,随即又向师徒二人告别,再入深山。
此后经年,师弟都杳无音频。
整整十五载,连师傅过世,他也未曾现身。
直至十五年后,曾经及冠之年的师弟已三十馀岁,断了一臂,携一长刀,失魂落魄,满身伤痕地回到了道观。
老道问起这些年经历,师弟总是避而不谈,神色黯然。
老道也曾好奇,师弟是否真在青城山中觅得仙人?可又学到了什么?
然而,这阔别十多年的师弟,身上也未见任何超凡脱俗之处,只是寻常一武夫。
他只是仿佛回到从前那种疯癫模样,每日非要花几个时辰观想导引,每次结束便长吁短叹,常抚着带回的那把长刀默默垂泪,身子也一天天垮下去。
老道也向师弟学了那“仙人传授”的本事,可老道怎么看,都只是寻常道家导引法罢了,和自家观中传承的并无二样。
若是经年久练,或能活络气血,但要想是超凡脱俗,还是洗洗睡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本当壮年的师弟,身体越来越差,在一个冻雨潇潇的冬夜,哀嚎了一整夜后悄然离世
往事说尽,茶已添过数盏。
老人似是许久未曾与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话语中满是怀念,望着周庄,恍如看见昔年的师弟。
周庄静思片刻,又问:“老人家,您的师弟不是带了把刀回来么?虽有些冒昧,可否让我一观?”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包裹,内里哗啦作响。“我随身银两不多,但可尽数给予你。”
“唉……”老道士摇头,指着自己的脸笑了笑,“你看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寒天不知哪次睡下便醒不来了,有块银子去相熟的道观换点盐巴,让嘴里留点滋味便足矣,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他指了指墙角那堆柴火:“你若真想给点什么,我老了,力气不济,劈柴实在艰难,看完刀,帮我把那点柴劈了就行。”
说罢,老人在杂乱屋中翻找一阵,拖出一只旧木箱。
“不过,刀只能看,不能带走,山里潮,刀怕是早锈了,但终究是师弟遗物。”
“我原想,日后若能收个徒弟,便给他防身,纵使砍不了猛兽,也能劈劈山中荆棘……如今老了,收徒也是无望了,等哪日天色好些,腿脚爽利些,我便去祭奠师傅和师弟,顺便也将它埋进师弟坟里,让他这老伙计去陪他。”
嘎吱嘎吱……木箱发出难听的声音
老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连个箱子都打不开了,小居士,你自己开箱看吧。”
周庄沉默片刻,轻声道:“多谢。”
他走上前,移开箱上多馀杂物,掰开了这尘封多年的木箱。
老人俯下身,在箱中摸索一阵,忽然咦了一声:“这山里潮,我还以为早锈死了,竟还能拔出来,瞧着还挺亮。”
周庄从老人手中小心接过长刀,轻指一弹,刃音清越,再细细端详。
刀身涂了防锈的油脂,寒光犹在,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做工颇为精良的一把寻常长刀罢了。
片刻后,周庄劈好柴火,向老人告辞。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正烤火昏昏欲睡的老人,忽闻门外传来沉重脚步声。
开门一看,竟是那少年肩扛一棵足足两人合抱的高大枯树回来了。
不待老道询问,少年已将枯树徒手撕裂,指化刀锋将其劈作整整齐齐的一堆柴火,整齐码在屋中,又顺手将屋中打扫休整了一番。
周庄早留意到,老人屋中柴太少可,他年纪又大了,只怕这冬天很难熬过去了。
可他也无力改变太多,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稍后,周庄收下老人赠的一包茶叶,再度作别。“老人家,虽未能寻得线索,但还是感激您,不知您师弟名讳如何?或许我往后打听时,能试着问问与这名字相关的旧事。”
“师弟?”老道面色有些茫然。“老道我独居这小观数十年,除去数十年前早就仙逝的师傅,哪来的什么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