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县中心局域,县衙隔壁,一间雅致书房中,墙上悬挂着几幅名家书画,书架上陈列着珍贵的瓷器古玩。
一名体格健壮,将军肚隆起的中年男子随意披着便服,握着毛笔挥洒自如。
那双惯于操练兵器的粗壮大手,写出的字体自有一股洒脱之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反复泼墨挥毫,书写着辛弃疾的这首诗。
“砰—砰——”
“进来。”
“启禀都统大人,知县徐长平求见。”守门士兵稍作迟疑,“看他神色似乎不太对劲。”
“哦?”屈铭挑了挑眉,“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有什么事非要来见我不可?”
“难道是……”屈铭沉吟片刻,“传他进来。”
不多时,身穿官服的徐长平垂首步入书房,当即屈膝跪拜,额头贴着地面,毕恭毕敬地说:“下官灌县知县徐长平,拜见都统制大人。”
“免礼,起来吧。”屈铭随意摆了摆手。
徐长平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没听到赐座的指令,便只能躬着腰,不敢抬头。
屈铭继续泼洒墨迹,头也不抬地说道:“说吧,你一个知县,有什么事竟然要来找我这个都统,出了些什么事。”
“大人……”徐长平的头垂得更低了,斟词酌句地说:“昨夜下官接到禀报……此事本不算大,熊知寨理应能够妥善处置……可今早查验后发现……总计有二百七十馀人……”
“砰!”一声巨响,书桌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端砚被狠狠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饶是如此,徐长平仍然纹丝不动。
“你说什么?”如雷鸣般炸响的吼声中,屈铭大步冲到徐长平面前,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
“你说县城里一晚上死了多少人?!”屈铭的双目瞪得象铜铃,脸上的络腮胡都仿佛竖了起来,横肉不住颤斗,象是要把眼前这人撕吧撕吧给吃了。
“二百七十馀人……”徐长平强忍着肩部的疼痛,重复道:“其中包括熊知寨及其麾下五十馀名乡兵,以及岷江会的大部分成员,而且……大部分人现在还留着口气,只是彻底废了。”
“被打断手脚,敲碎下巴,扔在街上半死不活,虽说还没断气,但也差不多了。”
都统制屈铭闻言沉默了。
他退回桌前唤来部下,不久后从亲信那里证实此事属实后,面色阴沉如水,手指不断叩击着桌面。
他是都统司派驻灌县的最高将领,统帅四千馀将士,他自己也是个弓马娴熟,能征善战的骁勇之将。
以他的身份地位,虽然驻扎在此,却从不把灌县县城里的治安事务放在眼里。
这自是知县职责所在,他只负责防卫蒙古军队进犯。
除非爆发大规模民变,或有流民袭击军营,否则,就算县城内外饥民遍地,也惊动不了他分毫。
但他也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既然驻扎在此,对灌县这潭浑水的底细,他当然并非是全然不知,只是根本不屑过问而已。
毕竟有知县镇守,一点龌龊小事,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什么名头吹的响当当的岷江会啥的,狗一样的东西,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得罪自己。
但,若是蒙古军未能攻入城中,城里就一次性伤残了二百七十多人,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死人太多,势必会引起民心动荡。
更何况。是这样惨不忍睹的状况,稍有不慎,被别有用心之徒煽动,县城内外那些活不下去的贱民们,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民变。
一旦民变爆发,便再难控制局势。
他屈铭,可并非那些朝堂上许多连血都没见过的文官,多年来历经战事,他可亲眼目睹过那可怕的景象。
流民一起,就将是一场人为的天灾,比起蝗灾更加可怕。
活不下去的少数流民,看着确实有些许可怜,可一旦集结之后,就绝非善类了。
纵然是最凶残的盗匪,与其相比也显得些许逊色。
为了活下去,他们会如同蝗虫一般聚集,冲击村镇,冲击县城,然后……
烧杀抢掠,夺粮劫财,甚至许多有心之人为了扩大流民的规模,会大肆的向一些被攻破的村镇水源中投毒,迫使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形成一种连锁的循环。
想到这里,都统制屈铭猛地起身,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徐知县,你特意来见我,是因为人手不足吧?”
“现在,我立刻调拨五百驻守城外的士兵归你调度,再增派一支队伍加强巡防,你必须以最快速度,暂且平息这场风波!”
“那二百多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既然已经废了活不成了,就尽快全都拖出城去,找个僻静处斩首,将尸体掩埋,以免腐烂后引发瘟疫。”
“徐长平大人!”屈铭停顿片刻,又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脸上肉眼可见的一股阴沉,压低声音道:“若是在城外村落还好,可这是在县城内,人员嘈杂,不可能完全压下来。”
“哪怕我等想要压着,可四川制置司和成都府路安抚使那边,想来也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蒙古大军虎视眈眈,本都统不想被追责,以免误了抗蒙大事,而你……也不想要被革职流放了吧?”
知县徐长平脸色一喜,压低着声音轻声道:“都统大人的意思是……”
屈铭大手一挥道:“古有大禹治水,须知万事堵不如疏,强压消息必然压不住,可却可以因势利导。”
“不过都是些垃圾,死了就死了,正好大快民心。”
“要对外宣称,这些都是被我军密探在城中发现的蒙古密探和奸细,我已出兵将其一夜剿灭殆尽!记住了!”
“给我记得,那些人头砍下来之后给我送回军营,我还等着用它们请功呢。”
“人手我给你了,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若有贱民胆敢妄议此事,你自行处置便是。”
“下官明白……”徐长平小心翼翼地抬头,略带尤豫地补充道:“还有一事……虽然下官也觉得难以置信,但衙役们逐户查访后,那些贱民都说,把这些家伙打成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是一名……一名血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