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对面前黑壮汉子的复杂亲情眷念,混杂着对其行为难以言喻的恐惧,通过记忆涌入。
不知为何,听到儿子的嘟囔,原本脸色涨红,满脸暴躁的李父,突然怔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壶,动作停了下来,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废话少说,走了!”
当李家父子二人抵达一处本该用来中转‘货物’的村子时,一股浓郁的恶臭袭来,李父心感不妙。
“没用的东西!就这点场面就吐了,我教你的手艺白练了?”
先是骂了一句不争气的儿子,李父望着远处那堆通通斩去头颅,布满折磨痕迹的尸堆,还有被焚烧殆尽的房屋,不由咂了咂舌:“格老子的……这帮杀才,比老子这干采生折割的还狠啊!”
干拐卖和采生折割这一行当的他,自然有属于他们的‘商业情报网’。
成都府里最大的牙行,就是他们的最大靠山,平日里,衙门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门清。
可这一趟出门送货,明明接到消息,出成都府的灌县时还挺太平,可抓到货之后走到半路,却越来越不安生。
这天怕不是又要变了吧?
前几年那群蛮夷才攻城乱过一阵子,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
可家里钱财早就在这几年逛窑子喝酒赌钱用的差不多了,他才迫不及待的继续搞点银子花花。
但平平安安走了几趟后,这次半路上看着形势不对,他就有点心生退意了,却又舍不得刚到手的两头羊,这成色可值不少银子,总不能丢了吧。
“没用的东西,还吐?赶紧跟上!”
一旁呕吐不止的李大郎只能擦掉呕吐物,赶忙跟上驴车。
记忆的碎片跳跃蔓延,转到一处荒凉的山涯下。
“爹!你看……那边崖底下,好象有个人?”
“他好象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哦?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还能有人坠崖?……穿的什么怪模怪样的衣服?不过这料子倒是挺好的,应该能值几个钱。”
崖底,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呻吟:“救……救我……”
李父凑近了些,打量着那张染血的脸庞。“哟呵,这脸倒是生得挺俊俏,要是全须全尾的,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可惜啊,看这样子,骨头都断了不少,已经活不成了……不过,这张皮子倒也是顶好的货色。”
他转过头,看向儿子:“喂!混小子,老子教你的手艺,还没忘干净吧,赶紧的趁热剥下来。”
李大郎抽出剥皮小刀上前,与那痛苦的眼神对视着,脸上露出不忍:“爹,他、他还活着……至少……至少先给他个痛快吧?”
一股强烈的不忍和怜悯,与极致痛苦中更大的绝望交叠在一起。
李父立刻不耐烦地呵斥:“赶紧的!你当自己是猎户啊,趁着还没断气,皮子才最新鲜,最好用!别他娘的磨蹭,浪费了上好材料!”
“救……救……啊——!!!!”
紧接着,是如同地狱岩浆般灼烧的剧痛,被活活剥皮的极致痛苦与怨恨!
凄厉的惨叫,在这片死寂的山谷中短暂回荡,又很快被更大的死寂吞没。
不久之后,李家父子的队伍继续前行。
只是,第2天,队伍中那个干瘦黝黑的李大郎身影似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李大郎衣服,面容俊俏纤细的“少年”。
李父灌了一口酒,打了个酒嗝,语气带着几分酸意:“哼,你小子倒是走了狗屎运,你爹我怎么就没这运道?要是早年也有捡到这么一副好皮囊,去哄几个富家小姐,哪还用得着干这种刀口舔血的营生?”
而‘少年’,或者说,穿着这张新皮囊的李大郎,正用一双新奇的眼睛打量着周围,充满了憧憬的说道:“爹,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好象变得好清楚!小时候听先生念过的文章,我全都记起来了!爹,我说不定……我说不定能去考个举人,光宗耀祖!”
“哼!”李父先是一愣,随即劈头盖脸地嘲讽道,“没用的东西!你一个贱籍,还是干采生折割的行当,也配考举人?举人老爷,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这种货色,你也配?”
“要不是这次没带够药材,怕这张好皮子坏掉,才让你先穿着保鲜一下,你还真做起白日梦来了?”
一股强烈的委屈、不甘,还有梦想被无情践踏的窒息感,在‘少年’的胸口剧烈回荡。
几天之后,李父两人遭遇了流民的劫掠。
当‘少年’被程石一箭射穿眼框、贯穿后脑,李大郎的意识瞬间中断之际……
其胸前所佩戴,那枚李家代代相传的古朴石片依旧在微微发光,
在李大郎被‘复苏’之前,更外边的那张皮,先一步缓缓苏醒了过来……
一整夜过去,那被射穿了腹部,由层层人皮堆砌成的怪物终于彻底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层层包裹的皮囊中所发出的重叠哀嚎与蠕动越来越弱,终归于沉寂。
散落在地上的驴皮与羊皮里的死尸,连同李大郎那具冰凉僵硬的躯体,所流出的血泊已然凝固,在这一片浓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的雾气中,愈显阴森骇人。
“……我是谁?”
“我是周庄……还是李大郎?”
在这令人心悸的场景中央,那张空空荡荡的少年人皮却浑然不觉四周的可怖,只是茫然低语。
诡异的双重嗓音回荡在空中——清亮的本音里,混入了李大郎处于变声期的沙哑。
现代的口音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宋代官话。
随着“周庄”这个名字被念出,许多支离破碎如梦似幻的记忆与知觉,如涡虫一般,将已有的残缺记忆视为伤口,自发的生长起来。
从而迅速填入了这张空洞的人皮,将李大郎所残馀的那些模糊记忆与情感挤压到了一角。
清澈声线里的杂质正慢慢褪去。“我……周庄被人剥了皮?”
渐渐地,那些残缺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断自我生长的同时,开始自发地拼接融洽,使他原本混沌的意识略微清明了一些。
他开始从复苏的记忆里理解了当前的处境。
少年抬手触碰自己黑洞般的眼框,里面什么都没有……
好暗啊……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皮囊之下空无一物,但当他下意识闭起眼睛时,却能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隐约感觉到下方存在着类似眼球型状的东西。
明明是睁着眼只能看到一片混沌黑暗,可紧闭着眼皮,却又能从外界捕捉到一丝朦胧的光亮。
一些来自李大郎的零碎记忆掠过心头,令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抬起双手死死掩住双眼,然后慢慢地睁开。
尽管眼框中依然空洞无物,尽管睁开眼理应看不见任何事物……
但在十指严实地遮挡住那对空洞,仅留少许少许缝隙的那一刻,他却清淅地看见了山中弥漫的浓厚白雾。
蒙住双眼的少年通过指间的空隙,望见了雾气中满地的血腥景象。
目光落在躺在凝结血泊里的黑壮汉子身上,再落到对方被砍烂的脸孔底下暴露的老者面容之上,一股股复杂的悲恸、惊恐与愤怒顿时冲入心底。
“爹……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