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通往伏牛山的山道早已被暴雪吞噬。鹅毛大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割在每个人脸上。
转移队伍的一百二十多人蜷缩在背风的山坳里,多数人裹着破烂的单衣,冻得青紫的手指互相揣在袖管里,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片濒死的虫鸣。
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突然哭出声来,声音细弱得像根将断的丝线。
他母亲慌忙把孩子搂进怀里,用冻裂的嘴唇去舔孩子干裂的嘴角,却连一点唾沫都挤不出来。
这声哭喊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山坳里压抑已久的绝望 —— 十几个孩童跟着哭起来,哭声尖利又虚弱,刺破了风雪的呼啸。
队伍已经断粮三天了。
最后一点麸皮在昨天黎明就见了底,现在每个人的胃都像被饿狼啃噬,火烧火燎的疼。
更要命的是严寒,山道上结着冰棱,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已有七个人因为冻伤和饥饿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
他们的尸体就停放在山坳最深处,被雪半掩着,像几尊沉默的冰雕。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老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身边的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树皮上结着的冰碴被他抠下来,混着黑灰落进他皴裂的掌心。老人猛地松开手,瘫坐在雪地里,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瞬间就冻成了冰粒。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了。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半数以上的人眼神里都燃起了动摇的火苗。
他们不是不信陈烬,只是这风雪太烈,饥饿太痛,死亡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山坳里的秩序瞬间崩塌,有人开始收拾破烂的行囊,有人互相拉扯着争执,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人群边缘,周叛裹紧了身上比别人厚实些的棉袄 —— 那是他前两天借口 \"管理粮食需要保暖\",从公社仓库里拿的。
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混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作为临时粮官,他比谁都清楚公社的存粮早已见底,但这不妨碍他在人群中穿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这些话像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钻进那些动摇者的耳朵里。有人眼神开始闪烁,看向陈烬帐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疑和怨怼。
一声怒喝突然炸响。秦狼不知何时站在了周叛身后,他脸上的刀疤在风雪中泛着青黑,握着刀柄的手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
他刚巡逻回来,正好听见周叛的鬼话,那双眼像要喷出火来:\"陈先生把最后半块饼子给了你看守的伤员,你敢在这儿嚼舌根?信不信我劈了你!
周叛被吓得一哆嗦,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弓着腰后退:\"秦统领别生气,我就是 就是看着大家饿肚子,着急了嘛。
他边说边往后缩,直到躲进人群里,才偷偷翻了个白眼,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就在这时,陈烬的身影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他的麻衣前襟沾满了泥浆和雪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颊冻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没有去看那些吵嚷着要投降的人,只是默默地解开背上的行囊。
帆布磨得发亮的行囊里,只有三个冻得硬邦邦的土豆,表皮皱巴巴的,还带着泥土的痕迹
—— 这是公社最后的存粮,是孟瑶昨天夜里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硬塞给他的。
陈烬蹲下身,把三个土豆分别递给了三个伤势最重的人。
一个是被马蹄踩断了腿的青年,一个是咳得直不起腰的老婆婆,还有一个是高烧不退的孩子。
土豆冻得像石头,孩子的母亲接过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土豆上,瞬间凝成了小冰珠。
最后,陈烬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 是半块更小的土豆,大概只有拳头的三分之一大,显然是从一个完整的土豆上掰下来的。
他站起身,举着那半块土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和嘈杂: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人群里有人动了动,却没人真的迈出脚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饥饿带来的灼痛:
他举起那半块土豆,像是举着一团火焰:
他把半块土豆放进嘴里,用力咬下一小块。冰碴子硌得牙床生疼,他却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要走的,我不拦。但留下的,就得护好这火星。
风雪似乎小了些。那些吵着要投降的人低下头,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掉雪还是泪。那个最先喊着要投降的老农,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
不远处,石夯正蹲在两个孤儿身边。他手里捧着自己分到的那小半块土豆 —— 那是刚才陈烬硬塞给他的,说他要扛东西,得留点力气。
石夯把土豆放在雪地上,用冻得发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掰成四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
他把其中两份递给那两个缩在一块的孩子,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冻得干裂的嘴唇在土豆上轻轻舔着。
石夯又把第三份塞给了旁边一个冻得直打哆嗦的老人,老人摆摆手,他却硬是塞进对方怀里,用粗哑的声音说:\"拿着,你活着,才能给咱们记着,以前日子有多苦。
最后一份留在手里,他刚要往嘴里放,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手里攥着半块土豆。是孟瑶,她的脸比纸还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也饿得够呛。
石夯把她的手推回去,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我壮,皮糙肉厚,饿几天没事。
他指了指孟瑶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包,那里面是公社的账本,用油布裹了三层,\"你得活着。这账本比啥都金贵,少一个字,咱们的血就白流了。
孟瑶看着他胸口露出的木牌一角,上面刻着 \"均田\" 两个字,是他亡妻的笔迹。
她鼻子一酸,把土豆收了回来,转身往帐篷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账记好,不能让石夯这样的人白受苦。
夜色渐深,风雪却更紧了。
周叛借着巡夜的名义,绕到了山坳西侧的警戒点。
两个年轻社员正背靠着岩石打盹,手里的长矛斜斜地插在雪地里。
周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往他们手里塞了两块冻硬的草根 —— 这是他白天偷偷藏的。
两个社员揉了揉眼睛,其中一个瓮声瓮气地说:\"周官,种子是明年的指望,不能动。
周叛往陈烬帐篷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瞅着那袋土豆种也就十来斤,煮了够咱们这百十人垫垫肚子,撑到找到新粮源肯定没问题。陈先生就是太死心眼,非要留着 —— 要不咱们今晚偷偷煮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是为了大家活命不是?
另一个社员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长矛 \"哐当\" 一声戳在地上:
周叛没想到会被两个毛头小子怼回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摆手:\"我就是随口一说,别当真,别当真\"
他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心里却更恨了:这群傻子,都快饿死了还守着破种子,等老子找到机会,看你们还怎么硬气!
深夜的篝火旁,陈烬正借着跳动的火光翻看账本。
孟瑶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冻伤三人,死亡一人;剩余药材:半篓草药,三根绷带;劳动记录:秦狼带十人巡逻,石夯带五人加固防御,周叛
近三日的劳动记录里,周叛的工时突然比往常多了近一倍。
昨天明明是秦狼带人去清理积雪,周叛的名下却记着 \"协助清理,耗时三个时辰\";前天夜里是孟瑶守着伤员,账本上却写着 \"周叛通宵看护,记双倍工时\"。
陈烬皱起眉头,把账本往前翻了十几页。周叛的工时记录一直很稳定,每天比普通社员多半个时辰,毕竟他是粮官,要多些杂事。但这三天的记录明显异常,像是有人故意添上去的。
陈烬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苗。火光映在他眼底,忽明忽暗。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篝火噼啪作响,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帐篷外,风雪还在呼啸,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躲在黑暗里,盯着这堆快要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