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蕙刚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正准备回自家院子歇息,就听到心腹丫鬟急匆匆来报,将五味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听完禀报,茗蕙先是一惊,随即秀眉紧蹙,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她担心的有两件事。
其一,是五味居的生意。 赵乾今日在酒楼里大发雷霆,甚至直接清场赶人,虽然事出有因,是那伙人挑衅侮辱在先,但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此事一旦传开,难免会给人留下赢家仗势欺人、店大欺客的印象。若是因此得罪了客人,导致五味居生意受损,那对赢家来说,损失可不小。她得赶紧过去看看情况,安抚一下可能受惊的客人,尽量挽回影响。
其二,也是更让她揪心的,是赵乾的情绪和他们夫妇的关系。 赵乾那人,性子是冷了些,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对嬴娡也多有亏欠,这是他做得不对的地方。可他好的地方也很突出——能力卓绝,将赢家很多外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过二心;即便夫妻关系冰冷,也始终维持着表面的体面,给了嬴娡家主的尊荣和安稳的生活做保障。
无论如何,赵乾再不对,也不该得到嬴娡如此……“疯狂”的报复。 嬴娡接连与覃松、覃荆云、唐璂牵扯不清,闹得满城风雨,这无疑是将赵乾的尊严和脸面按在地上摩擦,让他成了整个嬴水镇的笑柄。今日他在五味居的发泄,虽然方式激烈,但何尝不是长久压抑下的痛苦和屈辱的一次总爆发?
茗蕙作为嫂子,看着这对夫妻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心中唏嘘不已。一个太过冰冷,一个太过炽烈(或者说,被逼到了绝境),最终两败俱伤。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在其中周转,尽力缓和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哪怕不能让他们重修旧好,至少也要避免这个家彻底分崩离析,也要让赵乾心里的那口恶气,有一个不至于太糟糕的出口。
想到这里,茗蕙再也坐不住了。她立刻起身,也顾不上休息,吩咐下人备车,急匆匆地便朝着五味居赶去。
她得先去稳住酒楼的局面,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与赵乾好好谈一谈。至少,要让他知道,赢家内部,并非所有人都对他心存芥蒂,也有人在试图理解和关心他。
茗蕙赶到五味居时,大堂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微妙。客人们虽已重新落座用餐,但交头接耳间,话题显然还围绕着方才那场风波。
她立刻换上从容得体的笑容,先是向在场的客人们表达了歉意,言辞恳切,只说方才有些许误会,惊扰了诸位雅兴,是赢家招呼不周。她姿态放得低,语气又温和,很快便安抚住了大部分客人的情绪。
随后,她将掌柜叫到一旁,低声吩咐道:“今日在场受到影响的客人,每桌额外赠送两道招牌小菜,一壶咱们自酿的梅子酒,算在公账上。务必让客人们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不能因小失大。”
掌柜连忙点头应下,心中佩服七奶奶处事周到。
处理完楼下的事宜,茗蕙这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转身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她知道,楼下的事情好处理,楼上的那位,才是真正的难题。
她走到赵乾所在的那间僻静雅间外,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里面传来赵乾平淡无波的声音。
茗蕙推门而入。
雅间内,赵乾独自一人临窗而坐,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壶酒,却并未动筷,只是望着窗外嬴水镇的街景,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冼垂手侍立在角落,见到茗蕙进来,连忙行礼。
茗蕙挥手让小冼先退到门外候着,然后轻轻关上门,走到赵乾对面,款款坐下。
“七嫂。”赵乾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打了声招呼,语气听不出喜怒。
茗蕙看着他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温声开口:“楼下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赵乾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只是那平淡的声线里,终于泄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压抑已久的愤懑:
“委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其中的苦涩,“七嫂觉得,我赵乾所受的委屈,何止今日这些?”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茗蕙脸上,那眼神深处,是冰封之下涌动的岩浆。
“我受的委屈……,或者说你觉得我受的委屈只是一点点?”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沉重,“我受到的委屈,还少吗?”
这话语里的不满和积怨,如同实质般压在茗蕙心头,让她瞬间紧张起来,手心微微冒汗。她知道,赵乾这是将多年来的隐忍和此刻爆发的屈辱,一并算在了嬴娡的头上。
茗蕙硬着头皮,迎着赵乾那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语气愈发恳切:
“我……我知道,八妹她……她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她行事荒唐,不顾后果,让你颜面尽失,蒙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微微低下头,姿态放得极低,“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千错万错,都是我们赢家没有管教好她,是我们对不住你。”
她试图为嬴娡找补,哪怕知道这些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八妹她……她之前病得厉害,心神失常,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荒唐事,未必是她的本意……还望你看在往日……看在姒儿的份上,多多担待,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茗蕙说得艰难,她知道这些理由根本无法抹平赵乾所受的伤害,但她必须说,必须尝试去缓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夫妻,真的走到恩断义绝、彻底决裂的那一步。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赵乾听着茗蕙的道歉和劝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愈发深邃难测。
茗蕙那番关于嬴娡“病重失控”的解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赵乾眼中激起了一丝冰冷的涟漪,随即消散无踪。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茗蕙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时,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七嫂,”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茗蕙,仿佛要穿透她所有试图为嬴娡开脱的言辞,“你说她病得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住……”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
“那她为什么不去找那些街边又老又丑、神志不清的乞丐流浪汉?为什么不去找那些粗鄙不堪、令人作呕的莽夫?”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尖锐的质问:
“她找的,明明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覃松,是她年少时的执念;唐璂,年轻俊朗,与她有过生死之交!还有那个覃荆云,他的心性最纯洁,谁人不知?哪一个不是合她胃口的?哪一个不是在她清醒状态下,有所‘选择’的?!”
赵乾猛地站起身,虽然依旧克制着音量,但那振振有词的话语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茗蕙的心上:
“说白了,她就是有目的性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是在发病,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羞辱我,或者说……满足她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
这一连串逻辑严密、直指核心的反问和论断,彻底击溃了茗蕙试图构建的“病情失控”的脆弱防线。
是啊,如果真是完全失控,行为应该是混乱的、无差别的。可嬴娡的行为,确实带着一种清晰的指向性和……选择性。
茗蕙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赵乾这冰冷而残酷的推理面前,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理由,脸上血色尽褪,只能怔怔地看着赵乾,哑口无言。
赵乾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样子,眼中最后一丝或许存在的、对于“病情”说法的犹疑也彻底散去,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了然和深沉的痛楚。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背影显得愈发孤寂而决绝。
雅间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茗蕙知道,她所有的劝解和转圜,在赵乾这番诛心之论下,都已彻底失败。这对夫妻之间那道裂痕,已然深可见骨,再难弥合。
茗蕙被赵乾那番逻辑清晰、直指要害的反问驳得哑口无言,所有试图为嬴娡开脱的理由都在那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她看着赵乾那决绝而痛苦的侧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他更深的厌恶。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她默默地坐回椅子上,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劝慰。目光落在小几上那壶尚未动过的酒上,她伸手取过一只干净的酒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连饮了三杯。
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也让她纷乱的心绪暂时得到了一丝麻痹。
三杯饮尽,她将酒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抬起头,看向依旧望着窗外的赵乾,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浓浓的疲惫:
“赵乾,无论如何,今日之事,以及八妹对你造成的伤害,我这个做嫂子的,代她,也代赢家,再向你赔个不是。”
她站起身,对着赵乾的背影,微微福了一礼。
“话已至此,我再多说也是无益。”她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你们夫妇之间的事……终究要靠你们自己去解决。我这个外人,不便再多插手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雅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暂时无法劝说的赵乾留在门后。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路,无论是分是合,是怨是恨,都只能由嬴娡和赵乾他们自己,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