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隼”号如一抹幽影，悬浮在无垠虚空之中。舷窗外是永恒的黑寂，星子稀疏，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沉入冰点。舰桥主屏幕上，数据如瀑布般倾泻，那是“幽影协议”持续捕捉并解析的守望者系统信息流——冰冷、庞杂，却又隐约透出一种机械般的韵律。齐岳静坐在指挥席上，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那些跃动的符号与图谱。他仿佛能听见数据在无声中轰鸣，如同一座看不见的监狱正无声运转，而他们，正是徘徊其中的探秘者。
k-44文明的复灭象一道刻痕，深深刻入他的意识。那个曾经辉煌的文明，最终只化作系统日志中的几行判定词与清除记录。最初的震撼与愤怒已逐渐沉淀，转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不再是被动逃避的流亡者，而是主动出击的解谜人。他指令“深渊之瞳”深入系统底层，调取所有可触及的历史日志——不仅仅是k-44，还包括所有被标记、被干预、甚至被彻底抹除的文明痕迹。他要从中找出这个系统的逻辑，它的节奏，它的弱点，甚至它的“性格”。
日复一日，齐岳沉浸在海量的数据之中。时间在“影隼”号内仿佛失去刻度，只有屏幕上的信息流不断更迭。他注意到某些极其微妙却持续存在的异常。系统的“修剪”决策——也就是对某个文明实施干预或清除的命令——始终遵循一套高度一致的算法模板。无论目标文明的类型、发展阶段或威胁评估如何变化，系统所使用的判定逻辑都没有出现任何偏离或自适应调整。就象一把永远按同一角度挥下的镰刀，不管眼前的庄稼是稻是草。
更进一步，他发现系统的响应存在明确的星域边界。所有中继站、巡逻单位、事件响应坐标，都密集分布在一个固定范围内。一旦信号源或事件发生地超出这一局域，系统的关注度便急剧下降，甚至直接将其归类为“域外事件”，不予响应。这不象是一个有机文明灵活机动的控制区，而更象是一张早已画好强界的老地图。
更令他注意的是技术层面的停滞。从最早可追朔的记录至今，系统的技术特征——能量签名、通信协议、硬件标识——没有丝毫进化。只有因损耗而进行的修复与替换，如同一个永不升级的古老程序，始终在同样的框架内运行。
而最关键的发现，来自于对指令源的追朔。在系统的最高权限层级，从未检测到来自外部或上级管理者的实时指令。所有关键决策，皆源自一个被称为“创始协议-自动执行子程序”的底层协议。它象是系统的根命令，是一切行动的原始出发点。
这些线索逐渐拼接，指向一个惊人的推论。齐岳调出从中子星飞船及“溶炉”星环中搜集到的远古文明数据，将其与守望者系统进行比对。结果高度吻合，却又并非完全一致。守望者的技术体系更象是那个远古文明的一个分支——一个经过简化、特化，专为执行“监控与修剪”而设计的自动化版本。它拥有那个文明的技术基因，却不具备其完整性与进化潜力。
一个几乎颠复性的设想在齐岳的脑海中清淅起来——守望者系统，并非某个现存高等文明的造物，而是一个早已消失的远古文明留下的自动化守护程序。它无主、无意识，仅依靠缺省协议运行，如同钟表般精密，却也如钟表般毫无初心。
“‘深渊之瞳’，进行最终验证。”齐岳的声音低沉，却掩不住一丝锐利的兴奋，“提出假设：当前所见的‘守望者’系统，并非受控于任何活跃文明，而是一个由远古文明遗留的、全自动运行的监控与清理程序。其所有行为均基于未经更新的‘创始协议’，活动范围限于该文明昔日疆域。请验证该假设与所有观测数据的吻合度。”
“计算中…集成历史日志、技术特征、行为模式…进行假设验证…”
“隼眼”主机的指示灯剧烈闪铄，数据流如风暴般席卷内网。。所有观测系统行为均符合‘无主自动化程序’模型。其技术体系与‘溶炉’及中子星飞船所属文明同源，属功能特化子集。其活动星域与已重建的远古文明疆域图高度重合。”
果然如此。
齐岳缓缓靠回椅背，深吸一口气。震撼如电流窜过全身。那个曾经笼罩于头顶、仿佛全知全能的“守望者”，其真身竟是一个失去主人的机械程序，仍在固执地执行亿万年前设置的指令。它没有意志，没有情绪，甚至没有恶意。它只是一具庞大、精密、冷酷的宇宙机器，依然巡逻在旧主遗弃的领土上，审判每一个它认定为“长歪”的文明。
那些毁灭，那些无声的清除，竟然源自某个早已逝去的文明的古老恐惧或偏执。一种荒唐与肃杀交织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危机并未消散——系统依旧拥有摧毁文明的能力。但随着其本质被揭晓，一种新的战略视野也随之打开。一个无主的系统，意味着：
它无法学习、无法创新，其反应是可预测的；
它的规则固定不变，只要掌握规则，就能规避甚至利用；
它没有战略意识，不会主动调集资源进行智能追击；
它的“疆域”由程序定义，或许存在边界模糊带，甚至是系统忽略的“法外之地”。
“重新评估所有策略，”齐岳迅速冷静下来，言语间已是决策者的镇定，“我们最大的威胁，从一个高等文明的主动追杀，转变为对一个强大但僵化的自动化系统的规避与利用。”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充分理解其规则，将自身活动强度始终控制在‘修剪阈值’之下，或通过‘幽影协议’之类的技术伪装成系统内的‘合法存在’，我们就能获得相对安全。”
他的眼神逐渐锐利，如猎手凝视一座无主的宝库：“同时，一个无主却拥有庞大规模与资源的自动化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无数可能性在他脑中飞速闪现：能否定位其内核控制节点？能否破译“创始协议”？能否预测甚至引导其修剪行为？能否……最终接管或关闭整个系统？
这些设想遥远且危险，但此刻的他已看清前路——他们不再是在黑暗中逃避一个无所不在的神明，而是在探索一座布满自动防御机制的远古遗迹。风险仍在，但主动权，正悄然转向他们手中。
“调整长期战略，”齐岳指令清淅落下，“第一优先级：继续深化对系统规则的研究，构建其完整的行为预测模型。第二优先级：利用‘幽影协议’，系统搜寻网络中的‘空白区’、‘低监视区’，以及可能未被系统复盖的‘远古文明遗产区’。”
“影隼”号依旧静默航行，但前方的道路已不再是一片漆黑。他们驶向的，不再是无边猎场，而是一座无主之地、一个自动化囚笼，也是一处埋藏着文明真相与力量的巨大深矿。
而齐岳知道，真正的探索，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