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者”净化舰队那如同银色潮水般的骤然撤退,并未在自治领的内核疆域内激起丝毫劫后馀生的欢呼或松懈。相反,这股诡异的、违背了所有战争逻辑的平静,如同暴风雨中心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反而让那根名为 “倒计时” 的无形绞索,更加清淅、更加冰冷地套在了每一个知晓内情的决策者与执行者的脖颈上。主屏幕上,代表着“寂静屠夫”的惨白色光标,并未因这外交上的“胜利”而有分毫偏离或迟疑,它依旧如同宇宙尺度上一枚精准无误的丧钟指针,稳定地、无可阻挡地向着自治领的心脏地带移动。它那沉默的、纯粹的、代表“无”的逼近姿态,比任何震耳欲聋的炮火齐鸣、任何歇斯底里的战争咆哮,更加令人灵魂冻结,窒息难耐。
齐岳用有些颤斗的手,支撑着神经链接舱冰冷的边缘,极其艰难地让自己虚弱的身体站立起来。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伴随着精神层面的剧痛回响,与“主编织机”那超越维度的接触,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留下了仿佛灵魂被强行拉伸后又粗暴塞回躯壳的、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创伤。然而,与这近乎崩溃的生理状态形成骇人对比的,是他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那里不再有之前的权衡、试探或是绝境中的疯狂,只剩下一种被终极真相洗礼后、剔除了所有杂质的、近乎冷酷的清醒与绝对的专注。他没有时间去回味那意识穿越的恐怖,没有时间去安抚自己濒临破碎的神经,甚至没有一刻可以用来庆幸这用未来和尊严换来的、短暂的“胜利”。
指挥中心内,那因外部攻击莫名停止而升起的、短暂的茫然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望,迅速被齐岳身上散发出的、更加沉重、更加紧迫的压力所取代。他没有丝毫拖延,也无需任何动员式的修辞,通过内部那依旧带着杂音的通讯系统,他以最简洁、最赤裸、也最残酷的方式,将那份与“主编织机”达成的 “有限制共存观测协议” 的内核条款,如同宣读最终审判书般,通告了所有文明高层与关键部门负责人。
“……情况,就是这样。”齐岳的声音通过线路,带着一丝能量过度消耗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淅,敲打在每一个聆听者的意识内核,“我们赢得了一个宇宙标准周期的‘观察期’——根据我们现有的宇宙学模型进行最乐观的换算,大约相当于我们认知中的 一百二十年 。在这一百二十年里,我们必须向那个……‘系统’,证明我们不是它必须清除的‘威胁’,而是有资格、有价值存在的‘资产’。否则,时间一到,清除程序将自动重启,并且,是最高优先级,不容任何置疑。”
一百二十年。对于个体生命的尺度,或许是几代人的漫长时光;但对于一个文明,要去完成 征服并安全利用星神那源自宇宙本源的狂暴力量,以及 找到能够替代或遏制那源自“虚无背景”的绝对抹除机制“寂静屠夫”的方案——这等如同要让凡人窃取造物主权柄、驯服天灾本身的奇迹而言,这点时间,不过是无尽黑暗中的一次微弱闪铄,是弹指一瞬,是刀尖上跳舞时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首要任务,优先级零。”齐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甲板,直接落在了“溶炉圣殿”深处那块暂时“安静”下来的“星神碎片”上,那安静之下,是更加深沉、更加不可测的暗流,“稳定‘星神碎片’,深化研究,目标是在协议期限内,实现对其力量的 绝对可控与安全利用 。‘拭神者’项目,不再仅仅是武器研发,它是我们证明自身能力的 内核凭证 。我们需要它彻底摆脱双刃剑的属性,成为一柄能被我们意志完全驾驭的、真正的规则权杖。”
“其次,激活‘方舟碑’网络的全面修复与超载强化工程。‘寂静屠夫’的脚步从未停歇,我们需要一面比之前更加坚固、更能抵御规则层面抹除效应的盾牌。这面盾牌,至少要能支撑到我们……找到那理论上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方法的那一刻。”
“最后,集中所有力量,集成从‘破碎王座’特遣队用生命换回的数据,以及我从未知坐标带回的那些信息碎片。成立代号 ‘起源与终结’ 的专项研究所,剥离一切非内核职能,其唯一、最高目标,就是:逆向工程‘织网者’的底层逻辑架构,彻底解析‘寂静屠夫’的运作机制与本质,不惜一切代价,查找其理论上可能存在的弱点,或是……那缈茫的替代方案。”
命令如同冰冷的钢印,一条接一条地烙印下去,清淅,迅速,没有任何多馀的修饰,也没有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馀地。整个自治领这台刚刚从毁灭边缘被强行拉回的、伤痕累累的庞大战争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近乎脑死亡的停滞之后,被注入了这剂名为“绝望希望”的强心针,以前所未有的、甚至带着一丝自毁倾向的极限效率,再次低沉地轰鸣着,挣扎着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它所有的齿轮与管线,不再是为了遥远的理想、疆域的扩张或是种族的荣耀,而是为了最原始、最纯粹、也最残酷的目标——生存。
珍贵的战略能源被重新、且极其苛刻地分配,优先保障“溶炉圣殿”、“起源与终结”研究所以及“方舟碑”网络强化工程的供给。庞大的舰队依旧绝大部分处于最低能耗的“冷保存”状态,如同沉睡在墓穴中的金属巨兽,只有寥寥几艘经过特殊改装的、具备高机动性与隐蔽性的“影隼”级舰船,如同幽灵般在疆域边缘巡逻,并执行着风险极高的、为科研项目搜集特定稀有资源的任务。社会层面的运转依旧缓慢, rationg (配给制)被严格执行,但一种不同于之前毁灭逼近时的那种恐慌,一种混合了沉重压力、紧迫使命感与背水一战决绝的情绪,开始在蜂群网络的底层意识流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隐约明白,整个文明正被置于一场与时间的、赌上一切的终极赛跑之中。
“溶炉圣殿”无疑成为了整个自治领最繁忙、同时也最危险的局域,仿佛文明的心脏与肿瘤共存于此。以齐岳为首(他的物理躯壳几乎固定在指挥中心的生命维持设备上,主要意识则通过蜂群网络远程主导)的科研团队,如同在万迈克尔空走钢丝的艺人,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重新构建与“星神碎片”的连接信道。这一次,或许是由于“主编织机”协议那无形却真实的最高层级“约束”力,碎片的反应虽然依旧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危险性,时不时会泄露出一丝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规则,或是引发小范围的逻辑紊乱,但之前那种试图彻底同化操作者意识、反向支配整个网络的狂暴意志,似乎被某种更高位阶的力量暂时性地抑制了下去。研究,得以在这种极其脆弱、如同在火山口边缘搭建实验室的平衡中,艰难地推进。每一个微小的数据突破,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与反复的验证,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却又确实地在知识的悬崖上,凿开了一点点可供立足的缝隙。
与此同时,在与外界唯一尚存联系的钛帝国方面,外交态势也出现了极其微妙而复杂的变化。
影阳大师那标志性的、带着冷静理性光芒的全息影象,再次出现在齐岳的私人加密通信频道中。她的面部线条依旧保持着钛族特有的、近乎无情感的平静,但那双复眼中闪铄的数据流,似乎比以往更加频繁、更加深邃,其语气中也少了几分《黎明-钛协约》濒临破裂时的绝对疏离,多了一丝审慎的、基于利益重新评估的探究。
“齐岳指挥官,”她的声音通过超光速通信链路传来,带着一丝星海间的静电杂音,“我们部署在边境的‘远见数组’,明确观测到了‘织网者’舰队群的异常、且同步的撤退行为。这一现象,显然与您之前所提及的、极具风险的‘意识投射’行动存在直接因果关联。”她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代表数据确认的手势,“钛帝国最高议会认为,有必要了解此次事件背后所发生的真实情况。这不仅关系到《黎明-钛协约》未来的存续方向,更关系到我们自身对于这片星域所面临威胁层级的……重新评估与定位。”
齐岳面对着这位理性的盟友,心中快速权衡。完全透露与“主编织机”协议那惊世骇俗的细节,不仅可能引发钛族基于“上上善道”的彻底排斥,更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政治震荡。他选择了一个经过高度简化、侧重于结果与现状的版本:
“我们与‘织网者’背后那个……更上层的、非生物的决策机制,进行了一次非传统的接触。”他的措辞谨慎,避开了“主编织机”的具体称谓,“我们暂时……说服了它,让它认可了自治领的继续存在,在当前时间点,其潜在价值高于即刻执行清除程序所需付出的综合成本。因此,我们为我们的文明,赢得了一段有限的、有条件存在的时间。”
他的目光通过影象,与影阳那非人的复眼对视,语气沉重而坦诚:“但是,影阳大师,这段宝贵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附加的条件……极为苛刻,近乎于奇迹的尺度。我们依然迫切需要盟友,并非是基于道义或怜悯的乞求,而是基于最现实的、共同的利益考量——一个最终失控的星神碎片,或者一个未来被‘织网者’的绝对秩序乃至‘寂静屠夫’的绝对虚无所彻底主宰的银河系,对于秉持‘上上善道’、寻求稳步发展的钛帝国而言,同样意味着无法预估、且极可能是灾难性的……长远风险。”
影象的另一端,影阳陷入了沉默。她显然在与身后的以太导师智库进行着高速的、不为人知的数据交换与逻辑推演。这沉默持续了数分钟,对于实时通信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最终,她缓缓抬起视线,那代表决策已定的光芒在她眼中稳定下来:
“钛帝国认可您所阐述的‘潜在风险共担’原则。基于此原则,以及《黎明-钛协约》中关于技术共享与情报互助的精神,我们可以继续向自治领提供 有限度的、非内核的 技术支持与情报交换,特别是在应对规则级异常现象、高维空间探测、以及大型能量场稳定技术等领域。”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界限划得分明,“然而,我们必须明确:钛帝国无法在明确违背‘上上善道’内核教义——尤其是关于避免接触与研究高危未知实体(如‘神骸’)以及避免卷入不可控超自然冲突的原则——的情况下,向贵方提供任何直接的军事介入承诺,或进行涉及底层科技树的深度技术融合。”
这是一种极其清淅、有所保留的继续合作。钛帝国选择了扮演一个谨慎的旁观者与有限的扶持者角色,既不愿彻底切断与这个屡次创造“意外”、可能在未来带来变量的邻居的联系,也不愿将自身文明的命运,完全绑上一艘正在驶向未知禁忌领域、且随时可能被无形巨浪吞噬的险船。
齐岳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拒绝的失望或不满。在绝对的理性与文明生存优先的考量面前,他完全理解钛帝国的选择。这甚至是他在目前局面下,所能期望到的最好的外部回应。
“感谢您的坦诚与继续的支持,影阳大师。在此时此刻,任何有限的、理性的支持,都弥足珍贵。”
通信结束。私人频道内恢复了寂静,只馀下设备低沉的嗡鸣。齐岳独自深陷在指挥椅中,感受着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几乎要将物质压垮的重压——内部,是那块如同定时炸弹般的星神碎片、是那几乎看不到尽头技术壁垒的科研难题、是整个社会在极限压力下的紧绷神经;外部,是“寂静屠夫”那永不疲倦的死亡脚步、是“主编织机”那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唯一盟友那理性而疏离的有限援手。
自治领,此刻仿佛一块被放置在宇宙级铁砧之上的、尚处于炽热状态的文明金属。一边,是“主编织机”那冰冷无情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审视与考验之锤;另一边,是“寂静屠夫”那沉默而绝对的、代表着终极虚无的毁灭之砧。而那一百二十年的倒计时,正是那不断落下、催促进度的、沉重而无情的锻打。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主星图,那片被惨白色死亡光标锁定的局域,如同一个不断缩小的牢笼。他的意识又掠过“溶炉圣殿”的监控数据,那块碎片在“安静”的表象下,其内部那属于物理宇宙本源的、冰冷的“意志”仍在缓缓流动。
一百二十年……
要么,征服那代表着宇宙狂怒本源的神明之力,将其化为文明的臂助;
要么,找到驯服那源自虚无背景的、抹除一切的天灾的方法。
这早已超越了一场单纯的科技竞赛,这是一场与物理法则本身的角力,是一场与宇宙既定命运的终极豪赌。
他深深地、仿佛要将肺腑间所有沉重都呼出般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再次将自身那疲惫却异常清醒的意识,决绝地沉入了蜂群网络那浩瀚而喧嚣的数据海洋之中,投入到那无尽的计算、危险的实验、与时间那残酷而无情的赛跑之中。
短暂的喘息之间,已然结束。铁砧上的文明,必须在这来之不易却又转瞬即逝的间隙里,倾尽所有,将自己锻造成……足以承受那最终、最严酷考验的形态。
无论,那希望的光芒,在理论上,是多么的缈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