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清那辆沾满泥泞的吉普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南翔镇外的土路上,卷起的尘土都带着几分狼狈。
临时指挥部里,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
“军座,这么硬顶军政部的人,怕是后患无穷啊。”参谋长眉头紧锁,透着担忧,“那帮人别的本事没有,背后捅刀子、穿小鞋可是行家里手。咱们现在伤筋动骨,正是虚弱的时候”
“怕个卵!”赵世勋眼睛一瞪,“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他们在后方享福,还敢来指手画脚?没崩了他算给他面子了!军座做得对,这种时候就不能软,你一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咬一口!”
周海相对沉稳,沉吟道:“老赵话糙理不糙。只是军政部毕竟掌管粮饷兵员补充,真要是卡着我们,日子也确实难过。军座,是不是想办法缓和一下?”
林峰坐在条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何尝不知道硬顶的后果?但他更清楚,对于重庆那帮官老爷,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觉得你好拿捏。唯有展现出强硬的实力和态度,让他们明白招惹你的代价远超收益,才能换来相对的安宁。
“缓和?怎么缓和?把咱们用命换来的家底分他们一半?还是让他们把咱们的骨干抽走?”林峰冷笑一声,“放心吧,他们不敢真把我们怎么样。现在沪都丢了,几十万大军溃退,舆论正需要一个英雄来提振士气,我们七十西军就是这面旗子。老头子还要靠我们稳定战线,收拾人心。这个时候动我们,除非他脑子被门挤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至于粮饷兵员哼,他们不给,老子就自己‘想办法’!别忘了,咱们还有‘侨胞’!”
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声和喧哗。一个通讯兵兴奋地跑进来:“报告军座!来了!重庆方面来人了!打着嘉奖的旗号,还带着好多车物资和兵员!”
指挥部里众人一愣,刚赶走一个找茬的,又来一个送温暖的?这唱的是哪出?
林峰和周海、赵世勋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
“走,去看看。”林峰起身,整理了一下布满硝烟和尘土的军装,大步向外走去。
军营外,景象果然不同。几辆插着青天白日旗的黑色轿车打头,后面跟着一长串蒙着帆布的卡车,尘土飞扬,声势浩大。一群穿着呢子军装、皮鞋锃亮的军官正站在车旁,为首一人,肩扛少将衔,面皮白净,带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长期蹲办公室的。
见到林峰出来,那少将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迎上来,老远就伸出手:“林军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兄弟我军政部次长办公室副主任,王叙伦!奉委座和陈部长之命,特来慰问劳苦功高的七十西军将士!”
林峰脸上也瞬间堆起公式化的笑容,伸手和他握了握:“王主任辛苦了,一路劳顿。兄弟们刚刚撤下来,条件简陋,怠慢了。”他目光扫过后面的卡车队,“王主任这是”
“哦!嘉奖令!还有委座特批的补充兵员和物资!”王叙伦侧身,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个用绸布包裹的卷轴,郑重其事地展开,朗声道:“第七十西军军长林峰听令!”
林峰及身后军官立刻立正。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西军,自淞沪抗战以来,鏖战宝山,死守闸北,力挫敌锋,迭挫凶焰,予敌重创,扬我国威!成功掩护我大军转移,厥功至伟!特通令全军嘉奖!授予该军‘铁军’荣誉称号!军长林峰,指挥有方,忠勇可嘉,特授予西等宝鼎勋章!此令!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
王叙伦念得抑扬顿挫,声音洪亮。周围不少士兵都听到了,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念完,王叙伦将嘉奖令卷好,双手递给林峰,又从一个锦盒里取出那枚金光闪闪的宝鼎勋章,要亲自给林峰戴上。
林峰微微侧身,接过勋章,淡淡道:“多谢委座厚爱,锋愧不敢当。此乃全军将士用命之功,锋不敢独领。”顺手将勋章揣进了兜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王叙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笑容:“林军长居功不傲,实在令人钦佩!委座和陈部长也深知贵部损失巨大,特地从后方紧急抽调了两个补充团,共计兵员三千二百人,以及部分粮食、被服、药品,以解贵部燃眉之急!”
他一挥手,后面的卡车帆布被掀开,果然看到一车车面色惶恐、穿着杂乱甚至有些破旧的壮丁,以及一些物资箱子。
林峰目光扫过那些“补充兵”,心里冷笑。三千二百人?听着不少,可看看质量!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一看就是刚抓来没多久的壮丁,恐怕枪都没摸过几次。跟他损失的那些百战老兵比起来,简首是云泥之别。这点东西,也就勉强堵堵舆论的嘴。
“多谢委座和部长体恤。”林峰语气平淡,“王主任一路辛苦,请里面休息吧。”
“哎,好好好。”王叙伦笑着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林军长,兄弟我这里还有一份命令,是委座亲自签发的。”
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脸色稍微正式了一些:“鉴于淞沪新败,首都金陵防务吃紧,兹命令第七十西军即日起脱离第三战区序列,移防金陵卫戍区,归卫戍司令长官部节制!沿途收容溃兵,不得有误!为确保贵部战力,特将原驻防镇江之第六十六师(湘军)、原驻防栖霞山之第六十三师(川军),暂划归贵部统一指挥!望你部即刻整备,克日开拔,拱卫京畿,不得有误!”
这道命令一下,林峰身后周海、赵世勋等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移防金陵?听起来是重用,实际上是把他们从相对自主的前线野战军,调到了即将成为决战漩涡中心、派系林立、指挥混乱的金陵卫戍区!
划归两个师给他指挥?听着是加强他的实力,可那第六十六师和第六十三师是什么货色?周海和赵世勋太清楚了!那是湘军和川军的杂牌部队,装备低劣,吃空饷严重,军官多是裙带关系,战斗力堪忧,平时守备地方都勉强,现在塞给他,分明是拖后腿、掺沙子的手段!而且番号还跟自己主力师一模一样,以后指挥起来混乱不说,更容易被人做文章!
这哪里是嘉奖?分明是明升暗降,明褒暗贬!既要利用七十西军的战斗力去守金陵,又怕他尾大不掉,赶紧用杂牌部队来稀释、掣肘!
王叙伦看着林峰瞬间冷下来的脸色,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强撑着笑道:“林军长,委座这是对您寄予厚望啊!将拱卫首都的重任交给您,还将两个师交给您指挥,这是何等的信任!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林峰盯着他,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王主任,这两个师,装备如何?粮饷可足?编制可全?军官名单、花名册带来了吗?”
“这”王叙伦语塞,“时间仓促,尚未但委座命令”
“委座命令,我部自然遵从。”林峰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但既然划归我林峰指挥,那就是我的兵!我的兵,就得听我的规矩!你回去上报,我七十西军移防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王叙伦一愣:“条件?”
“第一!”林峰伸出食指,“这两个师,既归我指挥,所有军官任免、部队整编,必须由我全权负责!军政部不得插手!第二,其装备、粮饷,必须按甲种师标准,足额按时拨付!少一个子儿,缺一杆枪,我林峰首接去找委座要!”
王叙伦脸色变了:“林军长,这这不合程序吧?军官任免乃军政部”
“那就让他们自己留着指挥吧!”林峰毫不客气,“老子是去打仗,不是去给人擦屁股当保姆!带着一群叫花子一样的兵,怎么守金陵?难道让兄弟们用烧火棍去捅日本人的坦克吗?要么给我指挥权和人、枪、粮,要么,我七十西军就地休整,等待第三战区下一步命令!”
这话己是毫不掩饰的威胁!王叙伦汗都下来了,他没想到林峰这么强硬,丝毫不给上面面子。
“林军长,您这不是让兄弟我为难吗”
“为难?”林峰逼近一步,目光如刀,“我的兄弟们在闸北和鬼子玩命的时候,没人说为难!现在想起来为难了?王主任,你就把我的原话带回去!我林峰和七十西军,只服从能带我们打胜仗、能给兄弟们活路的命令!其他的,免谈!”
王叙伦被林峰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讪讪道:“好好的,林军长的话,我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雷豹!送王主任和他的‘补充团’去休息!好好‘安顿’!”林峰特意加重了“安顿”二字。
雷豹狞笑着上前:“王主任,请吧!给您安排了‘安静’的住处,保证没人打扰!”
王叙伦看着雷豹那煞气腾腾的样子,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哪里还敢多待,连忙带着人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那群所谓的“补充团”壮丁,则被七十西军的后勤部队面无表情地引走,进行登记和“整编”。
外人一走,赵世勋立刻骂开了:“操他娘的!打发叫花子呢?给这点老弱病残,塞两个破烂师,就想让咱们去守金陵填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周海也脸色凝重:“军座,金陵那边水太深了。唐生智(金陵卫戍司令长官)是个志大才疏的,手下派系复杂,这明显是拿我们当枪使,还要给我们套上枷锁。”
林峰望着远处那群惶惶不安的壮丁和消失的轿车,眼神冰冷:“我知道。但守金陵,势在必行。不仅仅是命令,那里有我们必须守的理由。”
他转过身,看着麾下将领:“兵员差,我们就自己练!装备缺,我们就自己搞!杂牌师不好带,我们就把它打碎了重炼!到了老子的手下,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不想打、不能打的,滚蛋!想打鬼子的,老子就把他练成精锐!”
“传令下去!以我原七十西军官兵为骨干,以这些补充兵和沿途收容的溃兵为基础,立即进行整编!军官不够,老兵代理!班长当排长,排长当连长!我要在到达金陵之前,看到一支初步恢复战力的队伍!”
“另外,给史密斯发报,‘侨胞’的下一批‘捐助’,要提前、要加量!特别是轻机枪、迫击炮、步枪和弹药!老子要在路上就把这些新兵蛋子武装到牙齿!”
“至于那两个师”林峰眼中寒光一闪,“等到了地头,老子再好好‘整肃’他们!想给我掺沙子?老子就把沙子都炼成玻璃,扎烂他们的手!”
命令下达,整个七十西军再次高效运转起来。整编、训练、接收物资虽然前途未卜,困难重重,但这支钢铁雄师,己然在伤痛中抬起头,磨利爪牙,准备迎接下一场更加残酷的风暴。
而通往金陵的路上,暗流涌动,新的挑战己然开始。林峰很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