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学明坐在那里,腰背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吴鹏心里冷笑。
来之前,上面就透了话。
这个姓沉的,仗着京里有靠山,在江海横冲直撞,坏了马秘书长不少布局。
这次在党校有机会就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今天这个场合再合适不过。
我不明着说你,就说现象。
但所有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你。
这叫诛心。
我要让你在所有同学面前,被塑造成一个破坏营商环境,不顾大局的形象。
看你以后怎么混!
年轻人,太顺了,得有人给你上一课。
吴鹏看着那些投向沉学明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更浓。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发难:“这岂不是与现代治理理念背道而驰?”
“我们搞监管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包容审慎原则,不能为了抓老鼠就砸了瓷器店嘛!”
说得好!
吴鹏身边几个来自东庆市的学员立刻大声附和起来,甚至带头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支持的,是给吴鹏面子。
尤豫的,是在观望。
沉默的,是看出了门道,不想掺和。
沉学明身边的周斌和林薇,脸色都有些难看。
周斌则轻轻碰了碰沉学明的骼膊,眼神里带着询问。
沉学明微微摇头。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现在站起来反驳,就落入了对方的节奏。
吴鹏要的就是一场公开的辩论,一场争吵。
那样,无论输赢,沉学明好斗的形象就坐实了。
吴鹏见沉学明毫无反应,有些恼火。
他把话筒还给工作人员,坐了下来,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论坛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论坛结束,人群散去。
沉学明没有急着走,等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才和周斌,林薇一起起身。
三人刚走出礼堂,拐进通往宿舍楼的走廊。
“沉处长,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吴鹏。
他带着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挡住了去路。
“沉处长,别介意啊。”
“我这个人说话直,在论坛上就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
“咱们都是为了工作嘛,交流交流。”
林薇在一旁脸都气红了,刚要开口。
沉学明一个眼神制止了她。
“吴县长,论坛本就是畅所欲言的地方,我没介意。”
吴鹏感觉这家伙的眼神很锐利。
他强撑着笑脸:“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得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
“把事情做绝了对谁都没好处,你说是不是?”
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来一阵冷风。
沉学明忽然笑了。
和光同尘?
这词用得不错。
以前的白海岳,李柔兰,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意思是让我跟他们同流合污。
他们害怕光。
因为光会照出他们身上的污秽。
沉学明往前走了一步。
“吴县长。”
“你说的包容审慎,我今天也学到了很多。”
“不过,我的理解可能跟你不太一样。”
吴鹏愣了一下:“哦?怎么个不一样?”
“我的理解是,”
沉学明直视着他的眼睛,“监管的包容是对新业态,新模式的包容,是对创新和未知风险的包容,而不是对已知违法和腐败的包容。”
“审慎是要求我们执法者,在办案的时候要依法依规,证据确凿,每一步都经得起检验。”
“而不是畏首畏尾,姑息养奸。”
“至于营商环境”
“如果一个地方所谓的良好营商环境需要以容忍污秽,藏匿肮脏为代价,那这种环境本身就不健康,更不值得追求。”
“因为它吸引来的不是遵纪守法的企业家,而是投机分子。”
吴鹏憋了半天,只挤出几个字,“你这是抬杠!”
“我只是在讨论问题。”
沉学明说,“吴县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宿舍了。”
说完,他看都没再看吴鹏一眼,带着周斌和林薇,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鹏僵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身后的一个跟班小声说:“吴县这小子太狂了!”
“狂?”
吴鹏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阴狠。
“等着瞧。”
“有他哭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林薇再也忍不住了。
“气死我了!”
“这个吴鹏,什么玩意儿!”
“他就是冲你来的!肯定是江海那边有人递了话!”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周斌拿了三瓶水,递给沉学明和林薇一瓶,自己拧开一瓶。
他比林薇要沉稳许多。
“学明,你刚才在走廊里回应得很好。”
“滴水不漏。”
“不过也要小心。”
“这个吴鹏,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今天在论坛上这么搞,不是为了跟你辩论而是为了抹黑你。”
“他们这是想在舆论上给你制造压力,在同学和领导心里留下坏印象。”
“给你塑造成一个不顾大局的形象。”
“一旦这个印象形成,以后你做任何事都会有人用这个标签来攻击你。”
“你的很多任务作就不好开展了。”
林薇也冷静下来,点头说:“周斌说得对。”
“这种阴险的手段,最伤人!”
“我们得想个办法反击啊!”
沉学明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有说话,他在复盘。
吴鹏的出现,意味着江海的对手已经把斗争引到了党校。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他们急于阻止自己回去的信号。
为什么急?
因为自己离开江海前,留下的那几个案子还在持续发酵。
卫健委的内部整顿,必然触及了更深层次的利益关系。
那个关系的尽头,就是马国邦。
“我知道。”
“谢谢你们。”
“不过不用担心。”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想给我贴标签,那就让他们贴。”
“在原则问题上没有妥协的馀地。”
林薇急了:“可是学明,这样你会很被动的!”
“被动?”
沉学明摇摇头。
“不。”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穿透了这栋楼和京城的夜色,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江海。
“有时候防守就是最好的进攻。”
“他们越是攻击我的原则就越是证明他们自己没有原则。”
“他们想把我塑造成一个孤立的目标。”
“那我就站在这里当这个目标。”
“我倒要看看除了吴鹏,他们还能放出多少条来。”
“也正好让我看看,这党校里到底有多少人是朋友,多少人是敌人,多少人是可以争取的中间人。”
周斌和林薇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