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宁姑娘。”
薛向拱手行礼,整个人势若天成,“敢问何为镇世金丹?”
这个还真是薛向的知识盲区。
宁淑道,“我也不能给出准确说明,我只是在一本宫中存留的古籍上看到过。
一位名抱朴子的老者在书中类比了镇世金丹和上品金丹。
总计有这么几处不同。
第一处不同,在于生机。寻常上品金丹,只是把修士一身灵力和道基凝成一粒丹丸,多半还要靠修士吞吐灵气,金丹才能慢慢转动。你这枚镇世金丹自内而外,都有一种近乎不尽的生机。”
她顿了顿,“薛兄不妨逆运一周天试试,看看灵力退去得极快,却又极快被填满。”
薛向从善如流,当即逆行周天,随即兴奋地点头,“确有此感。”
宁淑点头道,“第二处不同,在于运转的顺畅。普通上品金丹也能生灭灵力,可每次运转,都要带动经脉,终究有摩擦。
你这枚镇世金丹,本就合著天地五灵与文气之理,你一念动,金丹内就把灵力送到经脉最合适的位置。”
她抬起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一圈,“这样一来,你施法时,灵力走的是最短的路,不必在经络里兜圈子。
旁人施一次术要三息,你或许一息便够。如此,法力施展会更快。”
薛向想了想,抬掌虚按,丹宫之中金丹轻轻一震,一缕灵光顺着经脉疾行而过,竟几乎与他的念头同时抵达掌心。
他吃惊不已。
宁淑看他掌心灵光闪灭,继续道,“第三处不同,在于凝实。
旁人的法术,好比山间溪水,遇到阻挡便要分流。你打出的术法,象是从高处推下一块磐石,势若奔同样一式五行术落出去,你的法力会更沉更凝,更难抵挡。”
薛向喜不自胜,“可还有说道?”
宁淑视线微微一敛,“第四处不同,在于金丹与肉身之间的呼应。
以后你再挨打,只要不是被打碎金丹,馀下伤势,金丹都能帮你分摊一半。
别人是靠灵力护体,你是靠金丹护身。”
薛向抬手握拳,只觉指骨间每一寸都干净利落,如新磨出的铁器。
“最后一点。”
宁淑神色郑重了些,“也是镇世金丹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化婴的底子。普通上品金丹里,化婴时,要先把金丹一点点捏成婴形,吃力又耗时。
你这颗金丹不同,丹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极淡极小的婴影。”
那影子便是你将来的元婴之形。
也就意味着,薛兄你化婴会远比常人容易。
镇世金丹,绝对名副其实。”
薛向拱手道,“多谢宁姑娘开释,我有今日之运,绝少不了姑娘相助。”
宁淑莞尔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谢来谢去,若非薛兄,我全家无以保全。
对了,薛兄既成金丹,可还要在长安城游历。
我这里收到给你的请柬,已经要堆成山了,薛兄可要应付一二?”
薛向连连摆手,“你可饶了我,我离家已经一年馀,思乡心切。
兼之特奏名试即将开始,我也要准备一二。
等将来吧,将来,我再造访长安城,必定要请宁姑娘替我多多设宴。”
“薛兄要走?”
宁淑神情一黯。
薛向点点头。
“何时?”
“现在。”
“我还没替薛兄准备送行酒。”
“有心即好,再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薛向一拱手,“宁姑娘,再会。”
“再会。”
宁淑回礼。
下一瞬,薛向腾身而去,几个呼吸,便已化作黑点,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宁淑怔怔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思绪也随之飘远,不禁想起悲秋客的送别佳句,轻声诵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剑南西。”
江左,薛家。
薛元陵正在前院下拉条楼中翻检旧卷,窗外风声略紧。
门帘一掀,大管家几乎是半跑着冲了进来,额角都是汗,跪倒在地,连声道,“老爷,不好了,薛意被公子吊在宗庙檐下,闹得不小,宗老们都惊动了。”
“谁?”
“公子。”
“我问薛意,他是谁?”
“他是薛向的弟弟。”
“胡闹。”
薛元陵大步出屋,穿过回廊,沿着通往后山的石阶一路而上。
远处宗庙鼓声闷闷。
薛元陵到时,宗庙前的香火坪上已经乱成一团。
几名执事面色紧绷,站在廊下,院中小辈、族人挤成一圈,又怕闯祠堂禁地,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廊下、台阶处探头观望。
最里头廊檐下,一个少年被吊在半空,脚尖勉强点着地,鞋子早被踢落在一旁。
那少年正是薛意。
他衣襟凌乱,额角有汗,眼睛却亮得惊人。
脚下每一次踢动,梁上麻绳都发出吱呀的响声。
“放下来。”
薛元陵跨上台阶,香火坪上顿时一静。
执事们连忙躬身应是,急匆匆上前解绳。
薛意甫一站稳,就想往薛钊那边冲,被人死死拦住。
有宗老训斥说,“这是家主,休得无礼。”
薛意厉声道,“无理的是薛钊,不是我。
早知江左薛家竟是如此不知礼的家族,悔不该让家父归宗。”
此话一出,全场尽是叱责“薛意”的声音。
“都住口!看座。”
薛元陵吩咐过后,一张张檀木太师椅被搬了出来。
不多时,他和诸位宗老落座。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薛钊,你来说。”
薛元陵一指宗庙门前的俊逸青年,正是他的儿子,薛钊。
彼时,薛钊因和薛向的冲突,在族人面前大告薛向黑状,被怒极的薛元陵打入宗祠反思。
好容易才放出来,薛钊并未因此消解怒气,反倒越发嫉恨薛向。
薛钊拱手一礼,“孩儿本不敢多言,既然父亲问及,我便实话实说。薛意要来祭拜元山叔父,孩儿随同。
按规矩,凡无功名的族人,不到公祭日,不得入族陵祭祀,以免搅扰其他先人亡灵。
元山叔父并无功名,按规矩,只准在香火亭献香,不许其亲属入陵祭祀。
我和这薛意说了规矩,他竞无理取闹,我没办法,才将他制住。”
薛元陵眉头大皱,他当然知道薛钊说的规矩。
可这规矩是老黄历了,早就废弛了。
族陵祭祀,谁愿意进,谁就去呗,何曾有过限制。
偏偏薛意来祭祀薛元山,被阻止了。
这不是薛钊扯大旗作虎皮又是什么,他心中忍不住失望。
“他说的可是实情?”
薛元陵看着薛意道。
薛意冷哼一声,“他没说他的嚣张跋扈,冷嘲热讽。其馀,不差。但我来祭拜自己父亲,不见坟茔,如何祭祀?
这是哪家的道理?
今日,你们阻我,我无力反抗。
可我大兄,却是名震天下的英雄。”
说着,他一指薛钊,“到时候,但愿你敢站在他面前嚣张。”
“大胆!”
薛钊背脊绷得笔直,指甲都快掐进掌心去了。
薛意那句“我大兄名震天下”,象一把尖刀,直扎进他胸膛。
哪怕他再是偏执,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薛向,确实担得起名震天下。
他愤怒的是,为什么此人偏偏要出现在自己眼前,此人为何偏偏姓薛?为何要认祖归宗?
他强忍着怒意,高声道,“父亲,还有诸位宗老,大家都听见了,当着宗庙的门,此獠还敢猖狂,仿佛一个薛向就足以平压咱们千年望族一般。
薛向再了不起,他也只是晚辈,怎敢在诸位宗老面前放肆!”
薛钊很聪明,一番话术,将自己的挟怨报复,弄成了薛向、薛意兄弟不敬宗庙,不敬宗老。薛意到底年轻,应对失当,直嚷嚷着待他大兄归来,将父亲坟茔迁出就是。
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诸位宗老。
薛钊趁机火上浇油,“就算是他薛向亲自回来祭拜,也得看宗庙定下的日子,该在香火亭叩首的就老老实实在香火亭叩首,轮不到你在这里叫嚷。”
这话一出,原本还尤豫的几房族人立刻躁动起来。
“钊哥儿说得不差。”
“薛意小儿,没功名没资历,又不认宗规,还怪宗庙不近人情?”
“薛向是有名声,可太傲气,上回给他老子迁坟,回来一回,登过哪位长辈的门,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骄狂啊。”
“就是,他那点本事,是谁给的,还不是从我们江左薛家出去的,他要不是薛家子弟,又怎么可能添上这身风头。”
议论声像火星落进干草,很快连成整片火。
有人干脆站出来,拱手对着几位宗老开口,“诸位宗老,今后他薛向要入族陵祭拜也不是不行,可总得有个样子。
依我看,先回宗庙当着族谱三跪九叩,认一认错,再请诸位宗老开恩,否则便绝不让他踏进族陵一步,这也算是给他立个规矩。”
“不错不错,早先,他少年轻狂还罢了,如今名头大了,更要磨磨棱角。”
“薛家祖宗的门,轮不到哪一个人倚才傲物。”
一时之间,附和声此起彼伏。
很快,矛头又齐齐指向薛意。
“薛意,你年纪也不小了,闯下这等大错,还不认错?”
“跪下,先向宗庙请罪,再向各位宗老赔礼。”
“跪。”
有人已经上前一步,伸手要按他肩头。
薛意本就被绳索勒得一身青紫,此刻肩上一沉,膝头一软,竟被生生压得往地上去,膝盖同冰凉的青石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空隙。
他死死咬紧牙关,手指扣着石板,指节一节节鼓了起来,根本不肯屈下去半分。
“够了。”
薛元陵冷声道,“意哥儿到底年轻,话说重了些,心里念的也是亡父,并非真要坏宗庙规矩。意哥儿你给诸位宗老,还有钊哥儿赔个不是,此事就算了。”
他对薛向兄弟谈不上好感,毕竟,薛钊再怎么混蛋,那也是他的亲儿子。
只不过,老祖薛安泰看重薛向,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眼下,让薛意受些磋磨,也正好磨磨薛向的棱角,免得薛向太傲,分不清江左薛家到底是谁当家。薛意冷哼一声,调头就走。
薛元陵眉心一皱,薛钊高声喝道,“诸位,都瞧见了吧,这,这厮是翻了天了。”
“拿下此獠,押在宗庙罚跪。”
“既为我薛家血脉,还处置不得么?”
“元陵,你是家主,事关族风,切不可心慈手软。”
薛元陵正天人交战,天光倏然一暗,所有人下意识抬头。
翳云之中,一辆玉撵的型状,拖着长长光尾,自高空直驰而来。
玉撵在宗庙上空停住,一人立在撵上。
那人身着黑色官袍,衣角绣着云纹,腰间悬着一枚沉重的铜印,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极其深重的威仪。那人高声喝道,“薛元陵何在。”
薛元陵对着那人拱手,“在下薛元陵,敢问尊驾何人?”
那人道,“本人乃泰和宫宣诏使,入薛氏族陵,宣读圣旨。”
“泰和宫”、“圣旨”,这两词一出,全场无不色变。
宣诏缓缓抽出一卷黄绫圣旨。
黄绫边沿绣着金线游龙,在日光下仿佛真有龙鳞一片片翻动。
他先将圣旨高举过顶,再向下平伸,对着薛元陵所在的方向,沉声道,“恭听圣旨。”
薛元陵领头,众人纷纷拜倒。
宣诏使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薛向于国于民,功莫大焉。
云梦城诛杀地巫,斩邪镇祟,此其功一。
侦破奇案,拨乱反正,明冤雪枉,此其功二。
安抚道蕴金身,定一方神只,安定百姓,此其功三。
自游历以来,剿灭匪患三十八处,靖境安民,此其功四。
所至诸郡,赈济灾民逾百万,施食施药,恤孤扶弱,此其功五。
扬我国威于外邦,折服诸国名士,令远人知礼,此其功六。
六功并重,朕心嘉悦,恩加父母。特追封薛向之父薛元山为遗泽侯,加封遗泽侯夫人宋氏为三品诰命夫人。钦此。”
他最后两个字落下时,黄绫边缘那条金龙象是顺着绫面游走了一圈,光意一敛,重新沉静。场中静得只剩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老族人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低呼,“圣旨,是真圣旨。”
有人眼睛死死盯着那卷黄绫,嘴唇发抖,“我们薛家三百多年没接过圣旨了。”
右侧跪着的一位白须老者抬起头,又赶紧低下去,声音发颤,“上一次,还是先祖景澄公随宣武大将军北伐,破城三座,才在军前得了个保国子爵。
那都是六百年前的旧事,族谱上也只寥寥一行小字。”
另一人忍不住接道,“那一支后来也渐渐败了,落到如今,不过是族谱里翻给晚辈听的故事,谁还敢真想着薛家再有人封爵。”
“这回可不同。”
有人喃喃,“那是子爵,这是侯爵,还给薛母,不,我九姑加封了诰命夫人。”
说到“诰命夫人”四字时,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薛意。
刚才还嫌薛元山“死在外头、骨殖未返”的几位族人,这会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半空中的宣诏使见众人禁若寒蝉,高声道,“薛元陵何在,速速接旨。”
薛元陵整个人象被雷击了一下,心里乱成一团。
他和薛向之父薛元山是同祖父的堂兄弟,昔年,薛元山俊逸绝伦,为同辈兄弟中的佼佼者。最后,薛元山落个客死异乡的结局,薛元陵深以为戒的同时,自然而然觉得这一辈兄弟中,终于是自己笑到了最后。
可他绝想不到,今日,薛元山父凭子贵,封了侯爵。
他心中之混乱,已如煮沸之粥。
宣诏使再喝一声,薛元陵才如梦初醒,赶忙高呼“接旨”。
几名宗老也一并伏地高呼,“臣等叩谢皇恩。”
薛氏族人皆高声呼喝。
那个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圣旨”二字,这一刻实实在在压在了薛家人的头顶。
年青一代面面相觑,只觉得胸腔里有股热气往上冲。
有少年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薛家,有侯爵了,即便是追封的,这也是实打实的侯爵啊,看下回,董元让再见我时,还敢不敢骄狂。”
众少年皆连连点头,兴奋得不行。
宣诏使见礼成,拒绝薛元陵设宴,只是淡声道,“圣命已达,薛氏当谨记先人之德,勿负圣恩。”言罢,玉撵化虹,消失不见。
有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圣旨,这可真是圣旨。”
也有人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低声嘀咕,“六功并重,恩加父母,元山好福气啊。”
“家父确实好福气,生了我大兄这个好儿子。”
薛意抬步走到场中央,抬眼扫视众人,“既然这里容不下家父棺椁,我会上禀家兄,将家父的坟茔迁回云梦便是。”
说罢,他对薛元陵拱手,“族长,如今家父贵为遗泽侯,迁坟之事本不该由我等小辈张罗。按礼制,理当上报州郡,由官府出面择日迁坟,官差护送,沿途腾路。
既然今日圣旨已到,我回云梦后,便请大兄写一折送往云梦知府,再呈州台。”
薛意虽还稚嫩,却已非吴下阿蒙,在缇骑的历练,让他轻而易举便能判明局势,把握人心。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叫薛家诸位宗老听得心跳加快。
全场顿时炸了锅。
“万万不可!”
“绝对使不得!”
好几位宗老几乎同时出声,拄着拐杖就往前挤。
一位白须老者抢在最前,伸手去扯薛意衣袖,“意哥儿,说什么胡话。宗族之重,在乎名望二字。我江左薛家一门十举士,举人虽多,终究没出个进士牌匾,往上再走,是走不动了。
在真正的豪门眼里,还是个小门楣。如今你父亲被追封为遗泽侯,这是薛氏宗祠爵位最高的一位,族谱上要单开一页的。
这样的名爵,岂能轻掷于外?”
另一名宗老也上前劝,“若是让遗泽侯棺椁离了族陵,岂不成了天大笑柄。”
“是啊,是啊。”
有人附和,“谁家舍得把自家最高的牌面往外推。”
一干人你一言我一语,呼吸都粗了。
刚才还嫌薛元山“客死异乡、坏族陵风水”的那几位,这会儿也赶紧跟着点头,大声表示,“迁坟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薛意傲然而立,一言不发。
薛元陵看着这一幕,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忽然转身,目光冷冷地落在薛钊身上。
薛钊本就心虚,被这一眼盯得头皮一紧,膝盖下意识往下一沉。
薛元陵开口,“薛钊。”
“在,在。”
薛钊只觉得喉咙发干。
薛元陵冷笑一声,“宗祠之前,先祖牌位之下,你一时气急,就敢冲撞遗泽侯与诰命夫人。若非今日圣旨当场压下,你这一番话传出去,旁人还道我们薛家不认圣恩。”
他抬手一指祠堂门口的青石台阶,“来人,把薛钊拖到祠堂门外,跪于阶下,三日不得起身。自今日起,罚此人在小祠堂闭门思过,三年不得出,待三年之后,悔过再议。”
这几句话一出,周围好几名中年人同时应声,从两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薛钊骼膊就往祠堂门口拖。薛钊又惊又怒,才要呼喝分辩,薛元陵使个眼色,薛钊后心挨了一记,当即昏死过去。
也有人暗暗摇头,终究没再出声替他求情。
薛元陵对薛意道,“贤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如何。薛钊的无礼狂妄,我自会严惩。迁坟之议,万万使不得,我想回归族陵,也是你父亲临终前的希望,你说呢?”
薛元陵能当一族之长,拿捏人心的本领,自不会差。
薛意愣住了。
他不知父亲生前是怎么想的,却知道,他母亲始终念叨着要将父亲的陵墓迁回族陵。
斗气归斗气,他也不愿让母亲伤心。
见薛意不说话,薛元陵情知有门,高声道,“自今日起,族中立遗泽侯专祠一座,择良辰吉日,全族公祭。
薛向功在社稷,薛元山父凭子贵,此香火不单是薛家一房的,乃是全族之荣。公祭一礼,由我和诸位宗老主祭。”
这句话一落,场中又是一阵低低喧哗。
薛意抬眼看着薛元陵,又看了看祠堂屋檐下那一排排牌位,胸口起伏几下,终究缓缓吐出一口气,“既如此,晚辈听诸位尊长的。”
沧澜学宫正殿,帷幔高垂,柱影森然。
殿门大开,只不见半点春风气象。
上首三把太师椅,一边坐着两名外来宾客,一青衫,一灰袍,皆背脊笔直。
左侧青衫者面如刀削,眉眼沉峻,正是剑南学宫新任宫观使沉抱石;
右侧灰袍者神情温雅,唇畔却挂着一丝冷意,江左学宫宫观使顾怀素。
下首一方,沧澜学宫长老魏范穿一袭深青学袍,正陪笑而坐。
左右两列分班站着三宫随行长老,衣袂成片,却无人开口,殿内隐隐透着一股闷气。
“沉宫观使,顾宫观使。”
魏范终于按捺不住,放下茶盏,脸色凝重几分,“二位这几日上门,一张脸冷得结霜,倒是把老夫当外人看了。
当初在咱家时,薛向作陪,咱们同席论经,同榻饮酒,怎么转眼二位当了宫观使,官升脾气涨了,一点不给老友面子。”
沉抱石抬眼看他,指尖轻敲椅扶,平平道,“魏兄言重了,交情是交情,职责是职责。今日来此,不是为叙旧。”
顾怀素点点头,“昔日同为长老,往来喝酒,顾某记着。只是眼下,江左学宫文脉日衰,剑南学宫文道碑裂纹加剧,这些事,可不敢说一声交情,便当作没发生。”
殿内气氛又是一紧。
魏范眉心微蹙,缓缓道,“既然二位不讲情面,那咱们就公事公办。
文道碑七年一流转,这规矩是有的。
只是当年文道碑在我沧澜学宫手里,裂纹横生,谁都讥笑。
可如今如何,裂纹尽复,光洁如新。
二君怎么看此事?”
原来,世传一百零八座文道碑,流落天下,落在大夏国共计十三块。
便分由十三州学宫镇守。
说是镇守,其实是使用,维护更合适。
这些文道碑遥挂星空,各学宫修建星河观,通过大阵沟通之。
为示公平,这些文道碑七年一流转。
按规矩,今年七月,沧澜学宫镇守的文道碑就该流转到剑南学宫或者江左学宫。
如果不出意外,流程就会这样执行。
偏偏,前番观碑盛宴中,薛向一番操作,沧澜学宫镇守的文道碑上的裂纹尽数消失。
从此,这块文道碑镇压的文脉,就更稳固了,从天道文脉中抽炼的文气也越发丰沛了。
以至于,以前许多用不得的大阵,都能用了。
这就好比,沧澜学宫自己养了个金鸡,刚到下金蛋的时候,使用权要交接。
更麻烦的是,若真按流程流转,这块文道碑再流转回沧澜学宫,恐怕要等百年以后了。
这,让沧澜学宫上下,都不能接受,已经在京中打官司了。
江左学宫和剑南学宫听到风声,急了,这便赶了过来,要求做好交接手续。
一开始,沧澜学宫宫观使倪全文还耐着性子接待了。
可双方闹崩了,倪全文便借故闭关,将烂摊子扔给了魏范。
双方几次三番会面,也都摸准了对方的想法。
摆明了,沧澜学宫要耍赖。
而江左学宫和剑南学宫,也不打算让步,要强行抱走金鸡。
三方已经吵过四架了,这回的碰面,却是魏范发起的。
三方才开了个头,又回到老轨道上一一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