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上空,只剩下文气与光尘在翻涌。
洛神意象仍垂衣立在高处,水袖轻拂;诤臣之像仍负手立于虚空,衣袂飘然。
失去了禁阵的压缩,原本全部锁在太子府上空的画面,也在这一刻缓缓舒展,向四面八方铺陈而开。雄浑意象,光耀整个长安城。
端王府别业,山脚临水,院中松柏森然。
端王负手立在阔窗之前。
窗棂敞开,天幕近在眼前,那些方才从太子府上空铺散开来的金色文本,此刻已铺陈到了端王府上空。“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
端王仰着头,一字一顿,几乎是吼出来。
“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罕见的炽热,胸膛一起一伏,像被什么堵住,又象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那几句古文在厅中来回回荡,冲撞着梁柱,也冲撞着立在身后的宁羿的耳鼓。
“奇才,奇才啊。”
宁羿高声赞道,“必定是大儒出手了,那帮废物还没攻下太子府,三叔,三叔的底蕴太深厚了。没想到,他竞能组织起这么恐怖的杀手阵营?”
“蠢货,你到现在还以为是老三操盘?”
端王冷哼连连,盯着苍穹,反复吟诵,“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铮铮之言,父皇,大哥,你们两个不知反省么?”
宁羿懵了,他刚听出点弦外之音,忽地,一个如天神般的巨大诤臣身影显露在天空。
英俊、圣洁、光辉万丈。
宁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才确信那诤臣正是薛向形象,下一瞬,他疾声高呼,“是,是薛向,这,这是薛向的大作,他,他,他妈的啊”
生平接受最严苛宫廷教育的宁羿,也终于忍不住当着他老子的面,爆出了脏话。
端王也惊呆了,指着天际,颤声道,“妖人,真真是妖人啊,可惜,此人不为我所用。
否则,夺嫡之路,何至于如斯艰难。”
宁羿怒喝一声,仿佛被点着的炸药,“父王!薛向是孩儿一生死敌,他毁我谋局,坏我名声,如今还在太子府那里耀武扬威。
此贼再有才华,您也不该对敌人赞赏。”
端王没有理会他。
整个人已经陷入强烈的自我情绪中,连天空中飘来的《洛神赋》,和美得如神只一般的洛水神女,都不能让他挪动分毫眼目。
宁羿也看出不对来,生恐端王走火入魔,赶忙上前两步,才要道歉。
端王忽然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来,“骗子。都是骗子。什么“老大不类吾,汝当勉励之’,骗子,骗子啊端王引吭长啸,双目泣血,宁羿彻底慌了。
然而,差不多相同的一幕,也正在赵王府上演。
皇城深处,禁苑静得出奇。
殿后有一片小小的御湖,湖岸用青石叠出曲折的假山,老松斜倚。
方才巫阵压城时,天色一度如墨压顶,此刻乌云渐散,《洛神赋》和《十思疏》的意象,也已飘入皇城上方。
上清殿临湖而建,红墙黛瓦,檐角的铜铃在馀波未平的风里轻微相击。
殿门敞开,一位道袍老者临窗而立,遥对苍穹。
那老者一头花白乱发,身形瘦削,一件素雅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却仍有不容置喙的帝王气息。他便是大周天顺帝。
此刻,天顺帝正仰头望着殿外的天幕。
远处的异象尚未完全散尽,《洛神赋》留下的水光与《十思疏》显化的金文仍在高空缓缓流动,象两道尚未收卷的天书。
那一行行文本时明时暗,在他眼底一点一点划过。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诵道,“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说得多好,老大啊老大,一个弱冠之小儿都懂的道理,你为何就不知反省呢?”
话未落音,殿中一角轻轻响了一下。
一个身着白袍的道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戴着兜帽,外罩一件素白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看不清真容。
单看造型和气质,却与今日在太子府上空翻弄上古大阵的那位白袍斗篷客,别无二致。
天顺帝没有回头,只抬手在窗棂上敲了敲,“如此弄险,险些崩坏朝纲。”
说到这里,他却又笑了一声,笑意薄凉,带着几分自嘲,“不过,也总算将老大的根基探明白了。”他转身,目光落在那白袍斗篷客身上,“到那等危乱场面,也不过来了一个老疯子,一个江行云。朝中诸大臣,阁老们,一个个缩在各自府中,连影子都不曾见着。
老大所谓的根基,也不过是沙上浮塔,经不起风浪。
真到危急关头,没几个人为他舍身忘死。
看来,是朕误会他了。”
天顺帝抬起下巴,似笑非笑,“朕当初总以为,这个儿子心思太深,暗中结党营私,拉拢朝中元老,私下布了不知多少棋子。
否则,也不必如此费心布这镜花水月之局,借你之手折腾这一场。”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已渐归于平静的长安城,“如今看来,他远未到“一呼百应,诸臣皆来赴死’的地步。老疯子是散人,江行云是外门弟子,算不得什么根基。
看来,是朕多虑了。”
“未必。”
斗篷客低声道。
天顺帝眉头微微一皱,“哦?”
“陛下,咱们这次的行动,应该算是失败了。”
“失败?”
“陛下所要看的,是太子一系的根基与人心。如今看来,谋算之局未必如陛下所愿。”
“朕不是都看见了么?”
“那不过是太子想让陛下看的幻象。”
“幻象?”
“一切的根源还在薛向身上。他踏入太子府的那一刻,太子就在谋局。”
“怎么说?”
“陛下布局不可谓不精到,料太子当时也未看破陛下之局。
可当薛向到后,太子已经意识到他有最佳选择了。
他不需要调集力量了,只需招来大猫小猫两三只,做成幻象给陛下看。
即便真有危险,有悲秋客在,他多备些馀晖玉胧,也就足够了。事实证明,只要悲秋客在,即便巫神教把巫祖烘炉都搬出来了,他准备些馀晖玉胧也确实够了。”
“嘶!”
天顺帝倒吸一口凉气。
他并不认为白袍斗篷客说的就一定是事实,但同样不能排除存在这种可能。
可若是如此,自己消耗如此多的资源,又是弄破灭道,又是整上古大阵,百万灵石,到底是在忙什么?殿中气息一滞。
天顺帝原本只是攥紧袖口,忽然之间,整个人象被什么一点着了,猛地一甩袖,“好,好一个宽厚孝悌的太子,”
他声音越来越高,“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他一步跨到窗前,又猛然折回,先前的帝王风度倾刻无存,只剩下阴沉与暴戾。
“朕养了个什么东西!”
他指尖在案几上“砰”地一敲,茶盏砸落在地。
“立太子之初,朕就知他心思深沉,今日看来,连朕这做父皇的,都被他瞒得死死的。既然如此,朕还留他作甚?传朕旨意。”
他胸膛剧烈起伏,字字如刀,“废太子!”
最后三个字落地,殿内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分。
白袍斗篷客赶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陛下,切不可再轻举妄动。如今,咱们已经打草惊蛇。”天顺帝怒火正炽,被这一句“打草惊蛇”点得更旺,霍地转身,指着他痛斥,“都是你!乱出主意,一无是处!”
他一步一步逼近,“当初是谁拍着胸口说,借杀局之危,可以试探太子根基?锅由老二和老三背。是谁说,场面越混乱,朕从容处置之,还能再收一拨人心?结果呢?一败涂地。
一个薛向,便叫你这万千谋算,成了笑话,蠢货,蠢货…”
天顺帝眉心急跳,一张脸时明时暗,忽地,他陷入了呓语,“不行,得找聪明人,是的,得找聪明人,谁,谁是聪明人,悲秋客,对,悲秋客,还有有熊金刚,不对,有熊金刚是妖族,不好用,得找悲秋客
“陛下。”
白袍斗篷客拜倒在地。
他知道天顺帝又入幻了,他不是第一次见。
天顺帝呓语了好一阵后,终于脸上不再阴晴不定。
他冷冷道,“悲秋客虽是外臣,但如此不凡,老大用得,朕也用得。以你观之,朕,有没有可能收服此人?”
白袍斗篷客愣住了。
天顺帝眼神渐渐变得火热,“此人之才,堪敌十万大军。
今日一战,若无他的三篇雄文,长安城怕要化作废土了。
这样的人物,若能收为朕的心腹,何愁老大、老二、老三不听话?”
白袍斗篷客沉默不语。
他很想劝一句“此人性情乖张,未必肯就范”,又想说“悲秋客与太子府情分已深”,可这些话一转到舌头边,全都卡住了。
因为他知道,以天顺帝此刻的心思,你劝得越多,只能起反作用。
天顺帝对白袍斗篷客的沉默并不在意,反倒越想越觉有理,“就这么干。将嘉宝赐给他,让他当驸马。话出口,他自己都微微一顿。
嘉宝,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是他心中真正拿来当“女儿”养的孩子。
“万万不可。”
白袍斗篷客劝道,“将嘉宝郡主嫁给薛向,那薛向是心向太子,还是心向陛下?”
天顺帝愣住了,“险些忘了,嘉宝是老大的女儿。
你说,该怎么拉拢薛向?如斯英才,不能让老大收服。”
天顺帝愤愤不平。
说来,也非是他要作妖。
实在是,这二三十年,他一意玄修,高居九重。
让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内有心腹大臣,外有端王、赵王掌握兵马。
这种配置,天顺帝本来是心安无比的。
偏偏,修行遇错,肉身出了问题,他开始想些非人力所能为的大工程来为长生铺路。
几次三番,他的妄想被太子和朝臣们推回去后,他便开始盘算太子的忠心。
这一盘算不要紧,他发现朝中上下,遍布太子人马,疑心一起,再难终止。
便有了,这层出不穷的各种作妖。
本来嘛,一个薛向再有才,也不过是个儒生,于大局能有多少补益。
但太子看重的,他便要抢。
嘉宝郡主的别业,在长安西城一带。
院墙外是市民宅院与茶肆酒楼,街上车马辘辘。
院中一株老海棠,枝干盘结,虽春意早过,枝头新叶已成深绿。
大战结束后,薛向便被嘉宝郡主安排住在此间,静等旨意。
这日,旨意终于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紫衣老太监双手展开黄绢,骈四俪六地诵读起来。
圣旨先追叙太子府一战的经过,又说,长安危急,巫祸冲天,朕年迈多疾,本当亲临前线,奈何龙体沉重,未能御驾。
幸有薛向一人,以雄文三篇,挽狂澜于既倒,毁巫祖洪炉,决十万巫阵,保社稷黎庶,功在宗庙。继而落到封赏。
诏书上说,特封薛向为一等风流侯,食邑万户,配金印一枚,许其登临升龙台一次,由钦天司择日。另赏灵田百顷,京畿之地任其择地修筑侯府,赐金银珠玉、上等灵材、锦帛药材若干,悉由内府、少府选办。
老太监舌尖才吐出“钦此”二字,薛向便忙不迭地接旨,谢恩。
他知道自己功劳不小,但他所求实在不多,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天上会掉这偌大馅饼。
宁淑拿一个紫色盒子,悄咪咪塞给老太监后,老太监喜不自胜,对宁淑行礼后,阔步离开。薛向捧着圣旨,乐不颠地道,“这,这就成侯爷了,对了,我是夏人,也能封侯,没个说法儿?”宁淑道,“昔年,黄龙士佩三国相印,高级人才,哪里都抢。
不过,这是早些年的事儿了,中央五国早已缔结约定,避免人才纷争。
似你这样的情况,是特旨侯爷,入品,但不入官碟,也就是说,荣誉的成分比较大,见我大周高官,可平起平坐,但不会有实际职务。
如果皇爷爷不给你后面的灵田,大宅,确实没多大意思,但没想到皇爷爷给的恩赏如此之厚。”薛向道,“也就是说,我这种情况,回到大夏,不会被视作异类?”
这是他所关心的,毕竟他的学籍,户籍还在大夏,他还指望在大夏步步高升,获取更大的权力和资源。尤其是文庙、学宫、文院等系统的一些赏赐,就是内核资源,非参加科举考试不能得到。
他可不能顶着一个二五仔的名声,回到大夏被人指摘,进而失了参考的机会。
宁淑道,“这倒不会,只会让大夏更为在乎你,毕竟,你已经是我大周的金印侯了。
若在大夏那边混得不顺心,随时转回大周。
这当然是大夏国不乐于见到的,谁叫你悲秋客如今是才名惊天下呢。”
两人闲聊一阵后,薛向又问起太子情况。
宁淑道,“家父去给皇爷爷请安去了,被皇爷爷留在宫中抚慰,还设宴款待家父呢。”
薛向愣住了,都折腾成这样,还能上演父慈子孝,不愧是天家父子。
“让薛兄看笑话了。”
宁淑知道,以薛向的聪明定然早已洞悉太子府的惊变是谁导演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薛向笑道,“你家的,格外难念一点罢了。”
宁淑头一次听见这样的比喻,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笑的时候,下颌略略抬起,眼角微弯,原本贵气十足的一张脸,添了几分女儿家的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