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英国公府的马车便已驶上长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一如车中英国公此刻的心境。
他身着一身簇新的朝服,玉带束腰,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底藏着难掩的意气风发。
英国公一路盘算着上朝后的措辞,想着如何在陛下面前从容领命,如何整顿北疆军务,心中早已勾勒出一幅执掌军权的图景,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痒,满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马车行至宫门处,他整理了一番衣袍,昂首落车,正欲随着众臣入宫,却见宫门处的内侍上前,高声传旨:“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免朝一日,众卿各自回府待命。”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骤然浇在英国公心头,方才的满腔热望瞬间凉了大半。
他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强压下心头的诧异,与众人一同躬身接旨。
待内侍退去,周遭的官员三三两两散去,低声议论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更让他心头发沉。
“听闻北疆那边消息有变,裴大人并非殒命,只是重伤昏迷,生死未卜呢。”
“可不是嘛,今早吏部那边递来的消息,说是传信兵漏了详情,裴大人中箭后尚有气息,只是伤势过重,难以回天,却也没断了生机。”
“若裴大人当真没死,那……”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清淅,象一根根细针,扎得英国公心神不宁。
昨日沉大人还言之凿凿说裴忌已死,今日朝臣便改口称生死未卜,朝局变幻莫测,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原本笃定的心思,此刻竟生出几分动摇,后背隐隐渗出一层薄汗,方才的意气风发渐渐被不安取代。
恰逢此时,沉大人缓步走来,面上依旧是一派沉稳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英国公见状,连忙上前,借着人群的掩护,刻意放慢脚步,与沉大人并肩而行,趁四周无人注意,悄悄凑到他身侧,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与疑虑:“沉大人,方才宫中传闻,你可听闻了?那裴忌……你确定他当真死了?”
沉大人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焦灼,眉头微蹙,随即收回目光,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英国公放心便是,此事千真万确。一箭正中心口要害,那般伤势,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绝无生还可能。”
话虽如此,英国公心中的不安却未消减半分。他抬手摩挲着袖角,脚步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可今日陛下突然免了早朝,朝野上下口风又变,若裴忌当真没死,那北疆之事……咱们先前的盘算,岂不是要落空?”
他原本满心期待今日上朝领命,如今计划被打乱,又听闻这般传闻,心中难免徨恐,生怕到手的机会飞了去。
沉大人放缓脚步,目光扫过四周,见无人留意二人谈话,才低声道:“陛下不过是一时龙体不适,总不能日日免朝。依我看,陛下今日不见众臣,多半是尚未想好接替人选,毕竟替换人选需得审慎考量。”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英国公,语气带着几分安抚,又暗含提点:“这未必不是好事。今日回府后,你即刻连络朝中相熟的同僚,让他们暗中造势,多在各处提及你的资历与能力,待陛下商议此事时,自然会有人为你进言。届时众望所归,你接手北疆军防之事,便是板上钉钉,无人能及。”
听闻此言,英国公心头的焦虑稍稍缓解了些。他点点头,深以为然,沉大人在朝中经营多年,人脉广博,行事稳妥,有他相助,此事多半无虞。
压下心头的不安,他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几分舒展的神色,与沉大人并肩往宫门外侧的马车行去。
一路沉默片刻,英国公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柔和了几分,转头看向沉大人,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对了,沉大人,许久未曾问及嫣然的近况,不知她在府中过得如何?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裴语嫣是他亲妹妹的独女,也是他唯一的外甥女,自小在他身边长大,性子虽说急躁了些,但他向来疼惜这个外甥女。
当初将她许给沉大人的独子沉祁风,原是想着沉家门第相当,沉祁风虽然眼睛有疾,但嫣然嫁过去定能安稳度日,可如今想来,却难免有些牵挂。
提及裴语嫣,沉大人脸上的神色陡然一僵,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攥,指尖微微收紧。
他顿了一瞬,才迅速敛去眼底的异样,脸上挤出一抹平和的笑容,语气平淡地回道:“英国公放心,语嫣在府中一切安好,祁风待她敬重有加,小两口相处和睦,并无不妥。”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可那瞬间的凝滞,却没能逃过英国公的眼睛。
只是英国公满心牵挂外甥女,并未深想,只当是沉大人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闻言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那就好,那就好。嫣然这孩子,打小被我们宠着,性子烈了点,遇事容易冲动,不懂府中规矩,在沉家多有叼扰,往后还仰仗沉大人多费心照看,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英国公言重了。”沉大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自然,轻声应道,“嫣然是祁风的妻子,便是我沉家的儿媳,照料她本就是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话说完,沉大人便收了话头,转头望向远处的街景,不再言语,周身的气息渐渐沉了下来,眉宇间拢上一层淡淡的愁绪。
英国公见他沉默,只当他是在思虑朝中之事,也未曾多问,自顾自想着连络同僚的事宜,马车旁的氛围一时陷入沉寂。
唯有沉大人心中清楚,裴语嫣在沉家的日子,远没有他说的那般顺遂。
沉祁风自小娇惯长大,性情确实……再加之沉祁风一口咬定自己的眼睛就是被裴语嫣害成这样的。裴语嫣在后院那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只不过沉夫人和沉祁风有手段,裴语嫣也不敢回去告状,就算知道她的境遇,沉大人也从未放到过心上。
可这事终究关乎沉家颜面,又牵扯着两家情谊,更不能让英国公知晓实情,免得徒生事端,坏了两家的交情,也扰了眼下谋划北疆之事的大局。
马车渐渐驶近分岔路口,二人各自的马车在此处分开,沉大人拱手作别,看着英国公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眼底的凝重愈发深沉。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暗叹,只盼着北疆之事能顺利落定,至于府中之事,看来得跟沉夫人说一声,这个节骨眼上,裴语嫣可不能出事。
而英国公坐在马车内,满心都是北疆帅位的盘算,虽仍有几分对裴语嫣的牵挂,却也未曾深思沉大人的异样,只等着回府后连络同僚,为自己铺路,全然不知外甥女在沉家的处境,早已是进退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