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已有三日,檐角的冰棱在暖阳里渐渐消融,滴答滴答落着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晕开细碎的湿痕。
江晚宁坐在床沿,指尖轻轻搭在乌木拐杖上,杖身雕着浅淡的缠枝纹,打磨得温润趁手,握着不硌掌心。
她气色好了许多,褪去了先前的苍白蜡黄,唇上染了些淡淡的粉,眉宇间的郁结也散了大半。
往日里连起身都费力,如今借着拐杖的支撑,竟能慢慢挪着步子走个两三丈远。
春桃总说,姑娘这是心结解了,身子骨才跟着舒爽起来,江晚宁听着,没应声,只是垂眸看着枕边那封折得整齐的信纸。
她这几日翻看了无数遍,信纸边缘都磨得有些发毛,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心里竟说不清是松快还是别的滋味。
从前盼着逃离,盼着摆脱他的禁锢,可真等他松了口,反倒有些茫然。只是这份茫然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暖意,连带着身子都跟着轻快,竟真的一日好过一日。
此刻日头正好,通过窗棂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她的衣摆上,暖融融的。
江晚宁挪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冷风裹挟着雪后清冽的气息涌进来,却不刺骨,反倒让人神清气爽。
庭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雪沫沾在花瓣上,红白相映,格外好看,几只麻雀落在枝桠间,叽叽喳喳地啄着残留的雪粒,一派生机盎然。
她看得入了神,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只觉得这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谁知这份宁静没维持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春桃慌张的呼喊,门帘被猛地掀开,春桃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里端着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洒出些许,溅在她的青布裙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脸色惨白,气息急促,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姑、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春桃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眼神里满是惊慌,“外面、外面都在传,二、二爷他……”
江晚宁心里猛地一沉,莫名的恐慌顺着脊椎往上窜,指尖攥紧了拐杖,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斗:“他怎么了?”
春桃咬了咬唇,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说道:“二爷他……死了。”
“哐当”一声,乌木拐杖应声倒地,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江晚宁浑身一僵,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晃了晃,幸好及时扶住了窗框,才没直接栽倒。
她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春桃,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急促又尖锐:“不可能!裴忌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会死!”
春桃眼圈泛红,看着姑娘这般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哽咽着解释:“是、是外面传来的消息,都说二爷路上遇了埋伏,随行的禁军死伤大半,二爷他……没撑过去。现在京城里都传疯了,连街边的小贩都在说这事,应该、应该不会有错……”
江晚宁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春桃后面的话她听不真切,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裴忌死了”这四个字,反复盘旋。
她缓缓松开扶着窗框的手,身子一软,瘫坐在床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发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斗。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象蚊子哼,却带着执拗的不肯相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裴忌那么厉害,他怎么会出事?”
她心口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眼框不自觉地红了,却倔强地不肯掉眼泪。
春桃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焦急又心疼,连忙上前扶住她的骼膊,轻声安慰:“姑娘,您别这样,保重身子要紧,或许、或许外面的消息是假的呢?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准确的消息传来。”
江晚宁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浑身无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与此同时,裴府深处的正厅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暖炉里的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意,紫檀木桌椅整齐摆放,案几上的青瓷花瓶里插着几支枯梅,更添了几分肃穆。
柳氏坐在下首,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徨恐:“大爷,二叔他……真的出事了?外面的传闻,是真的?”
裴渊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身着藏青色锦袍,眉头紧紧皱着,眉宇间满是疲惫与凝重,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眼下京中都在传,沸沸扬扬,想压都压不住。方才宫里来人,传了几位重臣进宫议事,看这情形,怕是……凶多吉少。”
柳氏闻言,身子微微一颤,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之色,眼框泛红,轻声道:“二叔年纪轻轻,怎么就遭此横祸……母亲那边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受不住,她素来最疼二叔,骤然听闻这般消息,定然会急出病来。眼下还是先瞒着母亲吧,等事情有了定论,再慢慢告诉她,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裴渊点了点头,神色疲惫地说道:“你说得是,母亲身子本就不好,经不起这般打击,暂且瞒着她,先稳住府里的人心,别乱了阵脚。府里的事,你多上心些,安抚好下人,别让他们乱嚼舌根。”
“老爷放心,妾身晓得分寸。”柳氏垂眸应道,声音恭顺柔和,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微微低头,掩去了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愈发温婉贤淑。
裴渊又叮嘱了几句府里的琐事,神色凝重地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想来是要去处理府里的各项事宜,或是打探宫里的消息。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房门被轻轻关上,柳氏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悲戚与徨恐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满是得意与畅快,连带着眼神都亮了许多。
一旁侍立的吴妈妈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恭喜大奶奶,贺喜大奶奶!二爷这一死,往后裴家的大权,可不就都落在大爷手里了?就连国公爷那边,也能省心不少,不用再忌惮二爷了。”
柳氏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指尖摩挲着袖口上绣着的暗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语气带着几分轻快与笃定:“是啊,总算是了了一桩大事。裴忌在世一日,哥哥在朝中就多一分阻碍,他素来受陛下器重,威望又高,挡了多少人的路。如今他不在了,哥哥没了掣肘,定然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往后仕途顺遂,我英国公府,必定能恢复往日的辉煌,甚至更胜从前。”
她想起哥哥先前的嘱托,想起这些年在裴府隐忍的日子,想起裴忌处处压过裴渊一头的模样,心里就格外不畅快。
如今裴忌死了,所有的阻碍都没了,她在裴府的地位也愈发稳固,往后这裴府,便是她说了算,想想就让人舒心。
吴妈妈笑着附和:“大奶奶说得极是。”
柳氏轻笑出声,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茶水温润醇厚,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身子,也暖了心。
窗外的阳光通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映出眼底的算计与得意,与方才恭顺温婉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望着窗外,心里盘算着后续的事宜,只觉得前路一片光明,所有的愿望,都快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