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辉洒落,仿佛为这苍茫大地披上一层银纱。
镇北侯府巍然矗立,朱门铜钉,灯火辉煌。
门前铁甲森然,枪戟如林,连风都被逼得改道;
院内更有一队队巡兵,脚步沉实,像黑色的潮水,在回廊与花影间来回冲刷,不漏一丝空隙。
正堂之上,琉璃灯万点,照得雕梁画栋如同白昼。
镇北侯头戴赤金冠,身披织金蟒袍,腰束玉带,朗声大笑,举杯向对面老将相邀。
他对面那位,金甲犹带北地霜雪,鬓发斑白却虎背熊腰,八字胡如戟开张——正是朝廷二路主将、赐号“天朝威武大将军”的秦天。
“秦兄!”
镇北侯先干为敬,玉杯映灯,一饮而尽,声如洪钟。
“三年前雁门关一别,本侯以为此生再难把臂同欢;今朝幽州烽火,竟劳你提十万铁骑而来,天意!痛快!”
秦天双手捧杯,目光炯炯,却含三分谦和。
“侯爷言重。天下山河,本是我辈屏藩;能与旧雨重逢,才是秦某此行第一快事。”
说罢亦仰头倾尽,酒线如银,落地无声。
三巡过后,镇北侯忽以掌击案,笑声震得檐角铜铃都嗡嗡作响。
“老秦,你来得不巧!蛮国十万狼崽,已被我幽州一口吞了,功劳簿上怕要空写你名字喽!”
秦天捋须,朗声相应:“边尘不起,乃武人至愿。只是秦某一路北上,风传灭此十万者,乃周雄麾下万余儿郎?”
“错!”镇北侯眯眼,伸指隔空一点,声音陡然拔高:“不是一万,是两千——先登营,两千人!”
“两千?”秦天手中金杯一颤,酒液溅出星子。
镇北侯沾沾自喜,昂首捋髯,满脸与有荣焉,那是他的兵,他的旗,他的幽州!
秦天沉默半息,忽地离席,朝镇北侯一抱拳,声沉如雷:
“侯爷得此天纵奇才,乃朝廷之福,北疆之幸!
理应联名上奏,为此子邀功请赏,他日留为重用。”
“本侯早有此意,只是?”镇北侯指腹摩挲酒盏,声音低沉,“此子愿以勋绩换周雄一命,本侯一时心软,准了。
他仰首将酒倾入喉,辛辣入腹,化作一声叹息,“若无此举,北营虎符已在他掌中。”
秦天怔然。
沙场之上,人人以首级为阶,以血换爵,竟有人反手把前程当了赎罪银?
“重情重义,倒显得我们这些老杀才势利了。”
他失笑,拱手,“侯爷,明日若得闲暇,愿同往一观,看看是何等人物。”
“正合我意。”
镇北侯朗声应下,举杯相碰,盏中月影碎成千万道银鳞。
“报——”
门外骤起长喝,一名传令兵踉跄闯入,单膝砸地,尘土飞扬。
“北营周雄,八百里加急呈上账册、收据,并密信一封,言:‘必面呈侯爷!’”
鎏金烛火猛地一跳,映得镇北侯眸色深沉。
他起身,玄色袍袖荡开夜风,接过那封染尘的信。
指尖挑开火漆,纸刃划破寂静——
大堂内只余信纸展开时,轻微的,像刀出鞘的冷响。
镇北侯一目十行,信未阅尽,掌中玉盏已“咔嚓”一声碎成齑粉。
“好你个李天霜!”
三字如炸雷滚过牙缝,他拍案而起,檀木案几霎时裂出蛛网,墨汁与酒水溅成一片乌云。
秦天劈手夺信,目光所及,字字带血:
一,控告李天霜假公济私,逼迫先登校尉萧策率两千人攻打黑风谷!
二,控告李天霜大摆庆功,暗中与幽州城酒楼老板勾结,坐起起价,从中获利!
收据一摞,按满朱红手印,像一排排未合上的眼睛。
“好狗胆!”
秦天喉头滚动,声线冷得瘆人,“拿将士的命换自己的面子,拿军功当他李家的赊账簿!”
他抬手一扬,雪片似的收据散了一地,“今日若不剜出这颗脓疮,幽州城明天就能塌半边!”
镇北侯眼底血丝绷成网,厉声暴喝:“来人!”
轰——
两名重甲亲兵破门而入,膝甲砸得青砖一震。
“传本侯指令,命李天霜速速滚开见本侯!”
“喏!”
士兵抱拳如铁,转身疾去,披风卷起一阵肃杀。
不到半个时辰,右军都尉李天霜被两名甲士押入大堂。
灯影摇晃,照得他面如死灰,汗透重衣。
甫一进门,他便“扑通”跪倒,青石地砖发出闷响,额前抵地,颤声道:
“末将李天霜,叩见侯爷!叩见秦老将军!”
镇北侯未发一言,只抬手一掷。
状纸在半空展开,“啪”地甩在李天霜面前,纸角沾血般猩红。
“还有何话说?”
声音不高,却似万钧雷霆滚过屋梁。
李天霜双手捧起状纸,目光所及,皆是周雄亲笔朱印:索贿、克扣、私卖军粮字字如刀。
他喉结滚动,嘶声喊冤:
“诬陷!侯爷,周雄构陷末将!”
“构陷?”
镇北侯冷笑,袖袍再拂,十三张收据雪花般散落。
每张皆按有朱印,鲜红如烙铁,烫得李天霜瞳孔剧缩。
“幽州十三家酒楼掌柜,也在诬陷你?”
李天霜怔住。
这些印记他从未经手,可那笔迹,分明是外甥赵泰的仿书。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天灵:赵泰竟背着他,私刻官印、冒名敛财?
“证据确凿,还要狡辩?”
秦天一步上前,声压万军。
烛火被他气势所逼,齐齐低伏。
死罪二字,如铡刀悬顶。
李天霜猛地叩首,青砖上溅起点点血星。
“末将冤枉!庆功宴那日,末将督粮未返,恐寒将士之心,故令运粮官周泰代办!
谁知此獠竟假末将之名,暗结奸商末将愿献外甥赵泰与周泰当面对质,只求侯爷、将军明察!”
话音未落,他拔刀割袖,断巾为誓,血珠滚落,掷地有声。
灯影下,镇北侯与秦天对视一眼,寒意更深。
李天霜为了活命,居然把自己亲生外甥供出来了?
“李天霜,就算你弃卒保车,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镇北侯声如寒铁,震得堂上灯火齐晃。
“来人——卸甲,押入黑狱,听候发落!”
铁甲锵然逼近,李天霜双臂被反剪,仍拼死抬头,嗓音撕裂:
“侯爷!末将握有一项军机密要,可抵今日之罪!”
镇北侯抬手,甲士陡然止步。
秦天眸光一沉,似笑非笑:“凭你,也配谈‘功过相抵’?”
李天霜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秦天,落在镇北侯脸上,一字一顿:
“先登营校尉萧策,出身死囚营——实乃冠军侯之义子!”
话音落地,大堂死寂。
镇北侯指节“咔”地捏碎扶手木屑。
秦天眼底翻起腥风血浪,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了极为后怕的事情。
镇北侯咬牙厉声道“你若敢虚言,本侯让你求死不能!”
“末将愿以性命担保!”李天霜额头抵地,砰然作响,“消息来自巡抚赵玄策,千真万确!”
灯火下,镇北侯深深吸了一口气,披风如刀锋卷起:
“来人!将李天霜打入大牢——收监侯审!”
两名侍卫如铁钳般架起李天霜,一只粗糙手掌同时捂住他口鼻,将未尽的哀嚎生生按回喉咙。
李天霜双脚拖过门槛,青砖上划出两道湿痕,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镇北侯目送那团阴影消失,才侧过脸,余光扫向秦天。
那一眼,他看见秦天眼白里爬满蛛网般的血丝,像被烈火烧裂的瓷。
秦天的小舅子,就是朝廷之上被萧策一脚踢死兵部侍郎,如今萧策不仅没掉半根头发,反被赐了先登营的蟒纹铁铠。
这笔账,秦天若咽得下去,便不配掌三军杀伐。
“砰!”
紫檀案几被秦天一掌震得四足齐断,灯盏跳起半尺,火舌“嗤”地舔过他的袖口,燎出一股焦糊。
“备马!”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金铁交击的杀伐,“本帅要去北营——亲手撕下那小畜生的皮!”
镇北侯大氅一旋,快步追上,五指如钩扣住秦天肩甲:“秦兄勿要冲动啊?”
秦天回头,眸中血色几乎滴落:“冲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这次就要亲手将他宰了,祭奠我小舅子的在天之灵!”
夜风卷动辕门旗,火把被扯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凶禽拍翼。
两匹战马瞬时被牵至,秦天翻身上马,一把扯断缰绳,马鞭在空中炸出脆响。
“冠军侯的义子,竟敢潜到我幽州眼皮底下!”
镇北侯一声低吼,铁青的脸在火把下泛着青锡色。
他翻身上马,披风猎猎扬起,像一面骤升的玄旗。
“传令——三千铁骑,随本侯一同前往!”
轰——
辕门鼓声骤起,营栅次第洞开,铁甲铿锵汇成一条咆哮的黑龙,沿着官道直扑北营。
北营,子时。
万籁俱寂,唯有刁斗声远。
帐内一灯如豆,却照得萧策周身气机翻涌,仿佛有无形潮汐拍岸。
他五心朝天,默运《炼息诀》——
呼!吸!
一缕月华自帐顶缝隙垂落,被丹田涡流撕成碎银,卷入经脉。
每运转一周天,体内便有一道细微的“咔”声,似岩层开裂,又如骨节新生。
炼气九重,一重如一山。
九重之上可触修真之门。
轰隆——!
帐外铁蹄尚未及地,萧策识海却先炸起一声惊雷。
血雾弥漫的幻境里,金甲男子披星踏月,刀未至,刀意已劈开他眉心,那一瞬,死亡冷得像是冬夜铁刃贴在喉间。
“嗬——!”
萧策猛地睁眼,脊背冷汗淋漓,心跳如擂。
“梦?可为何刀锋仍割得我神魂生疼”
“报——!”
帐帘被一把掀开,传令兵连滚带爬,脸上血色尽褪:“大人!外、外头来了个金甲将军,手提九尺大刀,一路破栅闯入,已连斩我营三名哨兵!”
萧策指尖一颤,幻境与现实的刀光重叠,寒意顺着尾椎窜上天灵。
“金甲、大刀怎么与梦中之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