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幽州城门轰然洞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惊醒。
城内,两千支火把同时高举,火舌舔破夜色,照得铠甲如熔金。
数千甲士分列长街,单膝砸地,甲叶锵然齐鸣,声浪冲霄:
“恭迎萧校尉——凯旋!”
号角怒号,战鼓擂天,回声滚过女墙,震得檐瓦颤栗,仿佛整座幽州都在为一人低头。
铁蹄踏火。
萧策玄甲负月,当先缓辔。
先登营八百骑紧随其后,人勒一缰,马衔一枚;
每匹马的鞍侧、每名骑士的腰畔,皆悬一颗血污未干的头颅。
忽必烈的王冠仍嵌在发髻里,七名狼将的貂尾犹在风中颤动,十几颗都将、数十颗千夫长、百夫长的首级,像一串地狱风铃,在夜色里撞出沉闷的骨响。
两千对六万,先登营以锋矢之阵犁过六万蛮军,将一场必死的局,劈成了史诗。
街两侧,跪迎的士兵眼瞳里燃着火把,也燃着疯狂的崇拜。
有人以额触地,有人拔刀割掌,以血涂面,嘶声长啸——
“愿入先登!愿为萧校尉死!”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掀得屋脊积雪簌簌崩落。
“吁——”
萧策勒马,黑鬃龙驹人立而起,铁蹄重落,火星四溅。
长街尽头,两骑逆火而来——
都尉李天霜、赵泰。
舅甥二人本欲看萧策死讯,却先看见那一串仍在滴血的首级。
赵泰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嘴唇颤得发紫:“他们是人是鬼?”
李天霜面如锅底,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没有拔刀。
他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当众掷下的那句——
“萧策若不破蛮军,军法处置!”
如今,那颗头就在萧策马侧,王冠歪斜,却睁着眼,像在嘲笑他。
铁骑逼近。
萧策一言不发,只抬手,解下忽必烈首级,随手一抛——
骨碌碌!
那颗曾号令草原的头颅滚过青石板,停在他李天霜靴尖。
血沫溅上银甲,像一枚滚烫的烙印。
萧策俯身,黑甲冰裂作响,声音不高,却压过满城欢呼:
“李都尉,你要的头。”
“我萧策亲自送来。”
“你的令——”
他抬眼,眸色比火把还亮,
“六万蛮军,已尽数伏诛。”
“庆功酒,可曾温好了?”
“可做好,为我等请功封赏!”
满城死寂。
火把噼啪,像耳光抽在李天霜耳膜,一声比一声脆。
赵泰低头,看见舅舅的剑在鞘中抖出一寸寒光,又颤颤滑回。
萧策直身,纵马欲行。
忽然,韩蛰策马而出,先登营八百骑如影随形,抱拳齐吼:
“都尉!”
“军令如山!”
“庆功酒何在——”
“何在!”
八百道嗓音拧成一道霹雳,震得屋瓦齐颤。
紧接着,长街两侧,守城兵、辎重兵、甚至李天霜的本部亲卫,也忍不住振臂高呼:
“论功行赏!”
“军令如山!”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像潮水灌进李天霜的耳窍,灌得他眼前发黑。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火炭,只迸出半句嘶哑的“我”
赵泰脸色惨白,终于明白:
短短一日,萧策已用六万颗蛮军头颅,在幽州铸出一座无形的将台;
而这座将台的第一块踏脚石,就是他李天霜的脸面。
火光里,李天霜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深深钉进青石板的血泊里,那是他自己掘的坑,如今,他站在坑底,
李天霜只觉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像滚烫的铁汁。
“诸位!”
他猛提一口气,声音劈开火海,却止不住发颤。
“我李天霜言出必行,奖罚分明!”
“萧校尉之功,本都尉明日便亲赴镇北侯府,为其请功!”
“凡先登营斩敌者,一律论功行赏!”
“庆功酒——早已备好!”
每吐一句,他的心脏便像被刀剜一下。
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已经炸开,再收不回来。
“舅舅?”
赵泰脸色煞白,凑近半步,声音抖得几乎听不见:“酒压根没备啊!”
李天霜咬得牙根渗血,一把拽住赵泰腕子,压低嗓音:
“立刻派人城中所有酒楼,锅灶全开!
烧猪、宰羊、沽酒,能买多少买多少!
一个时辰内,全部给我送到北校场!”
赵泰愣住:“那银钱”
“浑账!”
李天霜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老子还欠得起!”
他抬头,看见萧策仍立马前,玄甲沐火,像一尊无言的雕像。
那姿态分明在说,你李天霜掏不掏这笔钱,决定的不是面子,而是能不能在幽州继续穿这身官皮。
“去!”
李天霜一脚踹在赵泰腿弯,“再慢半步,我先拿你的人头祭旗!”
赵泰踉跄而去,心里拨得噼啪响:
这一顿酒钱,至少千两起步,
够他舅甥二人三年俸禄。
可若不掏,明日北营哗变,命都不知是谁的。
火光映着李天霜铁青的脸,他强撑笑意,朝四周拱手:
“众将士,可先回军营,稍后本都尉将亲自为诸位接风洗尘!”
人群里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
“谢都尉赏!”
紧接着,山呼海啸再度卷起——
“谢都尉赏!”
每一声,都像一记耳光,抽得李天霜耳膜嗡嗡作响。
萧策微微一笑,抱拳看向李天霜道:“多谢李校尉!”
话音未落,萧策已领着先登营策马而去,铁蹄翻飞,尘沙卷雪,顷刻没入长街尽头。
城门下,李天霜指节攥得发白,骨声咯吱,眼底血丝如蛛网般炸开。
“该死”
“六万蛮骑,竟先登营两千多人给灭了?”
原想借刀杀人,反替萧策搭了青云梯。
今夜之前,镇北侯的折子就会八百里加急进京,金墨一落,龙颜大悦,再想动他,无异于拔虎须。
李天霜深吸一口寒气,拂袖回营,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
先登营里,篝火冲天,焦柴爆裂声混着士卒的狂笑,肉香与酒气滚在一起,像一锅烧开的血。
李天霜一脚踏进来,嘴角先一步扬起,笑得比哭还难看。
“兄弟们——今夜不醉不归!”
他抬手高喊,声音被欢呼盖过去,却盖不住自己牙根磨出的咯吱声。
“参见李都尉!”
呼声此起彼伏,无数酒碗高举,火光映得每一张脸都像蒙了层朱砂。
李天霜摆摆手,目光穿过人缝,钉在不远处那道挺拔身影上,萧策负手而立,甲未卸,袍未除,火光给他镀了一层金,却镀不进眼底半分温度。
“李都尉,请。”
萧策侧身让路,掀帘的手势稳得像送客,又像请君入瓮。
帐内灯火幽暗,只摆一张矮桌,四壁空荡,杀气却浓得化不开。
韩蛰、李莽、樊华早已按刀而坐,见李天霜进来,齐刷刷起身,铁甲锵然。
“都尉大人上座。”
萧策亲自搬椅,椅背正对帐口,退无可退之位。
李天霜拂袍坐下,指尖刚触酒盏,萧策已双手捧杯,朗声开口:
“此番大捷,全赖都尉神算。若非您激励我等,六万蛮骑焉能一夕成灰?
这第一杯,萧策代先登营两千弟兄,敬都尉!”
话音落地,韩蛰三人同时举杯,碗口低一寸,齐声轰然:
“敬主帅!”
琥珀色的酒液一晃,火光在碗里碎成万点金鳞。
李天霜喉结滚动,却像吞下一口炭,烧得五脏生烟。
萧策这是在捧杀自己!
今日若喝了这碗酒,功劳簿上便永远落个“运筹帷幄”的名;若不喝,帐外两千双眼睛立刻就会传出“都尉嫉贤妒能”的风。
萧策仍保持着敬酒姿势,手腕稳如磐石,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像刀尖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又藏回鞘中。
李天霜忽然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落。
“好!好!好!”
他劈手夺过酒碗,仰首灌下。
烈酒如刀,割过喉头,竟尝出几分铁锈般的腥甜。
“此役,先登营人人有功!”
他目光掠过四人,最终钉在萧策脸上,像一把出鞘的刀:
“本都尉向来赏罚分明,明日功劳簿便会摆在镇北侯案头。
但萧校尉此番功在社稷,理当另赏?”
话音拖得极长,仿佛钝刀割肉。
萧策眉间刀痕紧蹙,扑通单膝砸地,甲叶锵然,似一记耳光抽在死寂的帐心。
“属下寸功不取。”
他抬眼,眸底两簇烛火幽得发蓝,像雪夜将熄未熄的野烧,
“只求都尉代末将,向镇北侯讨一句话”
声音陡然拔刃:
“求放周雄将军。”
见此情形,韩蛰、樊华、李莽三人齐刷刷起身,铁甲撞出闷雷,同时单膝沉地,抱拳过头:
“先登营上下,寸赏不取!”
“以功抵罪,换周将军出牢!”
吼声震得帐布猎猎,烛泪迸溅。
李天霜臀下椅板“吱呀”一声,仿佛也被压得跪倒。
他指尖抠进扶手,木屑刺肉,却觉不出疼!
周雄
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将其打入大牢,换去自己执掌北营;
如今萧策提着六万颗蛮军头颅做贺礼,当众逼他亲手放虎!
这不是求情,是掀桌。
更不是要人,是打脸——
打他给萧策设下的“必死局”,
打他右军都尉的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