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敌情异常,我们三天前就报了上去!
上头扯皮拉筋到现在,连个准信都没有!
现在火燎眉毛了才叫我们增援,真把咱们当救火队了?”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一日,
缅甸东部,毛奇以西十五公里处。
细雨已经连绵了三日,没有停歇的迹象。
山路被泡成了泥潭,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其中,
墨绿色的雨披连成一条疲惫的长龙,在湿漉漉的丛林间缓慢蠕动。
幸而这条通往毛奇的山路早年由马帮常年踩踏,路基尚算坚实,
足以容纳师属战车部队的轮距,才让这支肩负驰援重任的队伍,免去了绕行深山的厄运。
临时搭建的雨棚下,新22师523团团长陈冲拧着眉头,
指尖重重戳在已被雨水洇湿的地图上。
这位东北汉子骨子里带着关外的爽利,
最受不了这缅北阴湿粘稠的雨天,以及上峰那拖泥带水的指令。
“英国人一动,咱们就得跟着转!
现在好了,自家防区出了问题,擦屁股的还是咱们!
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他嗓音粗粝,压着的火气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咱们是来帮场子的,现在倒好,客随主便,主家还是个软脚虾!
连司令也……”
“团长!”
副团长吕正林突然出声打断,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您怎么能这么说!”。
一旁的参谋长心里一紧,赶忙打圆场,
“老吕,团长也是心急。
团长您也是,司令统筹全局,自有考量,咱们执行命令就是。”
他清楚,这位新调来的吕副团长性子耿直,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最听不得有人抱怨自家司令。
陈冲被这一呛,不怒反笑,指着吕正林,
“好你个吕愣子,脾气比老子还冲!
成,到了毛奇,先锋营给你带!
让你打个头阵,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
他欣赏这股子硬气。
当初在郑城,吕正林带着一个排就敢跟汤恩伯部一个营硬碰硬,这等胆色,他陈冲服气。
此时雨丝冰冷,打在临时指挥所的帆布棚上,噼啪作响。
警卫连长闯进来,包着迷彩帆布的35钢盔还滴着水,
顺着雨披一直滴落到他
他脸上带着迟疑:“团长!抓到几个溃兵…
他们说是…说是49师的…他们讲…他们讲……”
陈冲正为迟缓的行程焦躁,见部下吞吞吐吐,心头火起,
一掌拍在摊着地图的简易行军桌上,
震得茶缸乱跳:“讲什么了?舌头捋直了说!”
“他们说…毛奇…毛奇丢了!”
就在警卫连长硬着头皮汇报的同时,
雨地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四川口音,带着哭腔,穿透雨幕:
“毛奇被日本人占了啊!
弟兄们往北跑,被日本兵和缅甸二鬼子追着杀,
好多人…好多人被抓住就砍了脑壳!
我们是一路往西拼命逃才捡回条命啊!”
行军的军士们一边走一边目光投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个浑身裹满泥浆、几乎看不清面目的士兵被好几名警卫用枪指着,
正拼命挣扎呼喊。
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身体,泥水顺着他破烂的军装往下淌,
渐渐露出原本的深绿色军服和模糊的身份牌。
雨水冲刷着他,渐渐显露出右臂不规则的血肿和扭曲——
那显然是枪托重击或摔跌造成的损伤,手臂不自然地垂着。
他的额角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皮肉翻卷,虽不再大量流血,
但混杂着泥污在脸上结成暗红的痂,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缝。
“我是49师川军团的,我叫陈小川!
我们团长是严翊!我们师长是彭璧生,军长是甘丽初!
我们不是奸细啊!”他一遍遍喊着所属番号和长官姓名。
他的声音因绝望而尖利,猛地扭头看向旁边树林——另外两名同样狼狈的溃兵被拖了出来,
软软地瘫倒在地,显然已失去意识。
“我这弟兄发了一天的高烧了!他肚子挨了鬼子一刀,求你们快救救他啊!
我们真不是奸细…我日他妈啊日本鬼子啊!”
他见周围持枪的士兵依旧面容冷硬,无人动作,急得双眼赤红,
那地道凄惶的四川乡音,其实早已让不少围观的同乡士兵面露恻隐。
但在缅北这敌我难辨的泥潭里,谁也不敢轻信。
没有命令,冰冷的枪口依旧死死对着这几个从天而降的溃兵。
……
岩棚下,雨水汇聚成细流,从边缘不断滴落。
陈冲示意卫兵给陈小川递去一个水壶。
陈小川接过,双手因虚弱和激动而颤抖,猛灌了几口,
才用袖子擦了擦嘴和脸上的雨水、泥污混合的痕迹。
“慢慢说,从你们接敌开始。”
陈小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恍惚:
“长官,我们团是1月17号奉令抵达毛奇,在矿区东侧的高地建立阻击阵地。
19号,鬼子拔掉了毛奇周边的据点后就上来了,先是那些缅甸二鬼子,
我们阵地的火力点很快就被鬼子的火炮敲掉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混乱的节奏。
“我们顶了两波进攻,伤亡很大。
到了下午,鬼子的大部队上来了,有坦克,就是那种小个子的,轰隆隆地压过来。
我们的阵地很快就被突破,营长下令往矿区里撤,想利用矿洞和废弃的工事跟鬼子周旋。”
“后来呢?”吕正林插话问道,他的眉头紧锁。
“我们退进了几个相连的旧矿坑,里面通道复杂,易守难攻。
鬼子攻了几次,吃了点亏,就不强攻了。”
陈小川的声音开始发抖,“20号早上,大概七八点,
他们突然用迫击炮或者什么东西,往矿坑的通风口和主要洞口打了十几发炮弹。
那些炮弹爆炸声音不大,闷响,冒出来的烟是黄绿色的,带着一股…
一股甜味儿,很呛人!”
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口鼻,仿佛那气味还在。
“我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毒气…根本没配发防毒面具!
很快,靠近洞口的弟兄就开始剧烈咳嗽,
眼泪鼻涕直流,眼睛火辣辣地疼,
喘不上气…
有人喊是毒气,大家才拼命往里躲,
但洞里空气不流通,那烟慢慢往里灌…”
陈小川的眼神变得空洞,陷入了可怕的回忆,
“里面乱成一团,人都挤在一起,咳嗽声、呕吐声、哭喊声…
好多弟兄抓着自己的喉咙,脸憋得发紫,
眼睛像红桃子一样肿起来…实在受不了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冲出去跟鬼子拼了,
还能动的人就跟着往外冲…”
“我们冲出来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眼睛也看不太清,
就听到鬼子在外面哇哇叫,但枪声并不密。”
他的语气充满了愤怒,“他们…他们故意留出缺口,放我们往外跑…
等我们跑进矿坑外面的林子里,那些早就等着的缅甸兵就冲出来了!”
“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服,拿着步枪、砍刀,甚至还有锄头…
他们熟悉地形,跑得飞快,从树林里,从石头后面钻出来,
专门砍落在后面、跑不动的弟兄…”
陈小川的声音哽咽了,“他们下手太狠了…
不是直接打死,好多是用刀砍,用刺刀捅…
我们排里的弟兄瘦猴!
脚崴了掉队,我们回去找他的时候,发现……
瘦猴被他们按在地上,用缅刀…活活砍掉了头…
他才……他才十七岁啊……”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岩棚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旁边经过的战车引擎声。
军官们的脸色都异常难看。
陈冲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节发白。吕正林眼中则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日军利用毒气手段瓦解防御,
再驱使熟悉地形的缅甸独立军进行清剿和虐杀。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一场针对溃兵的有组织屠杀。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参谋长沉声问道。
“我们…我们几个跑得比较快,钻进了林子最密的地方,
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停…
鬼子也没见到他们影子,追我们的主要是那些缅甸兵…
我们躲在一个山沟的溪水里泡了大半天,才躲过搜索…
就是刚才那个发烧的,他肚子就是跟鬼子白刃战时被鬼子兵捅了一刀,
我们拼命把他拖出来的…老五也受了伤,一直发烧说胡话…”
陈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地图上已经失守的毛奇,
又看向外面泥泞的道路和疲惫的部队。
“向师部发电,毛奇已经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