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1987年,夏。
黑海。
一头巨大的、没有灵魂的钢铁巨兽,正在数艘大马力拖船的牵引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顽固的姿态,向西移动。
它就是“瓦良格”号。
在经历了长达一年的、繁琐到令人发指的交接手续后,这艘前红色帝国的骄傲,终于挣脱了尼古拉耶夫港那条无形的锁链,踏上了它那前途未卜的漫漫长路。
徐航站在领航的荷兰籍拖船“suhaili”号的舰桥上,海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咸湿的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自由的味道。看着不远处那庞大如山岳般的船体,他的心中充满了启航的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三天。
当庞大的船队抵达土耳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入口时,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悍然立在了他们的面前。
土耳其海事管制中心,通过国际公共频道,发来了冰冷的指令:“‘瓦良格’号,立刻停船!重复,立刻停船!在未获得通航许可之前,禁止进入海峡!”
伊斯坦布尔,马尔马拉酒店,顶层会议室。
气氛,比窗外正午的烈日,还要灼热。
“二十项安全保证!每一项,都必须由龙国官方出具书面文件,并由国际海事组织和劳氏船级社共同认证!”
土耳其海事与交通部副部长,艾哈迈德·卡拉曼,一个身材肥胖、油头粉面的官僚,将一份厚厚的文件夹,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声音傲慢。
他是打心底里看不起龙国的这些土包子。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在船体上安装我们指定的、由鹰酱生产的gps定位系统和应急动力装置;聘请至少两名我们土耳其籍的领航员全程登船指导;以及,为应对可能发生的、因船体失控而撞击博斯普鲁斯大桥或沿岸历史建筑的极端情况,必须提供一份由龙国国家银行担保的、额度高达十亿美元的‘风险保证金’!”
“十亿美元?!”饶是徐航早已做好了被刁难的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个数字时,也不由得怒极反笑。
两千万美元买来的船,要交十亿美元的过路费?
这不是敲诈,这是把他们当傻子耍。
“卡拉曼先生,”徐航身旁,一位来自龙国外交部的、负责协调此事的中年参赞,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用平缓的外交辞令说道,“我们理解贵方对航行安全的关切。但是,‘瓦良格’号现在是一艘商业船只,它隶属于在澳门注册的创律公司。根据《蒙特勒公约》,任何非军事船只,在和平时期,都享有自由通过土耳其海峡的权利。贵方提出的这些条件,不仅在公约中找不到任何依据,更是远远超出了合理的商业范畴!”
“公约?先生,公约是用来保障正常船只的。”卡拉曼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脸上带着戏谑笑容,“请问,您见过长三百米、宽七十米、排水量超过六万吨,却没有动力、没有舵、像一头失控的巨鲸一样的‘正常船只’吗?”
“一旦它在狭窄的海峡中失控,哪怕只是偏离航线几米,都可能造成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伊斯坦布尔,这座拥有上千年历史的伟大城市,不能承受这样的风险!所以,要么满足我们的条件,要么,就请你们的‘大玩具’,原路返回!”
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彻底的僵局。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场艰苦卓绝的、在外交和商业战场上同时进行的拉锯战,全面展开。
徐航和龙国的外交团队,像陀螺一样,奔波于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之间。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向土耳其方面解释着拖船方案的科学性和安全性,提交了由世界顶级海事专家出具的、厚达数百页的安全评估报告。
他们甚至同意,在原有的拖船队基础上,再增加数艘大马力辅助拖船,并全程接受土耳其海岸警卫队的监护。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
土耳其方面,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翻来覆去,只有那句冰冷的回答:“要么,满足二十项条件;要么,滚蛋。”
徐航知道,卡拉曼,以及他背后的土耳其政府,不过是站在台前的木偶。真正拉动提线的,是那个远在太平洋彼岸的、不希望看到这头东方巨兽顺利“回家”的幕后黑手。
鹰酱,不希望龙国拥有航母。
这个理由,简单、粗暴,却又无比有效。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
秋去冬来,巨大的“瓦良格”号,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孤零零地,停泊在黑海冰冷的入口处。每天高昂的拖船租赁费用、船员薪水、港口停泊费,像一个无底洞,疯狂地吞噬着“创律公司”的资金。
团队内部,开始出现了悲观的情绪。
“徐总,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土耳其人根本就不是想谈,他们就是想拖死我们!”
“外交部那边也传回消息,我们在安卡拉的所有努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顶了回来。鹰酱大使馆的官员,几乎天天都在和土耳其外交部的人‘喝咖啡’。”
“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真的要考虑b计划了将船体就地解体,当成废钢卖掉,至少,能挽回一部分损失。”
在一次深夜的内部会议上,当“就地解体”这四个字,被无奈地提出时,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艘船,承载的不仅仅是几万吨钢铁。
它承载的,是一个民族的百年海军梦。
就在这里,在距离祖国万里之遥的、冰冷的黑海边,将它亲手肢解?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又算什么呢?
徐航一夜未眠。
他站在酒店的窗前,看着远处海面上那模糊的、巨大的轮廓,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无助。
在赤裸裸的国家级强权霸凌面前,任何商业技巧和法律条文,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山穷水尽。
必须,用非常规的手段,来打破这个死局。
他拿起了那台可以直接与京城进行单线联系的保密卫星电话。
电话那头,是老刘那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
徐航将这里的困境,原原本本地,进行了汇报。
“我们被卡住了。对方的条件,我们不可能接受。但我们,也耗不起了。我需要一把能撬开这扇门的、更锋利的‘撬棍’。”
“行,我知道了。”
莫斯科,卢比扬卡广场2号。
他的胸前,那枚象征着“英雄”身份的红旗勋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作为一名在龙国“虎口脱险”的功臣,以及克格勃内部冉冉升起的“龙国问题专家”,他如今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他可以轻松地调阅到过去他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关于联邦对外军事援助和情报合作的绝密档案。
当那份来自京城的、需要一把“撬棍”的请求,通过那条只有他和老刘才知道的秘密渠道,传递到他的手中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知道,是时候,让“同志”这个身份,发挥它真正的作用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将自己埋在了浩如烟海的档案之中。他像一条最贪婪的蛀虫,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联邦与土耳其之间,那些隐藏在历史尘埃之下的、错综复杂的、充满了利益交换和互相威胁的“黑历史”。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份代号为“火种”的、关于支持境外“民族解放运动”的绝密行动档案上。
档案的核心,是联邦在七八十年代,为了牵制北约南翼,而向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工人党(pkk),秘密提供小规模军事和资金援助的全部记录。
这是一个早已被终止的、被双方都刻意遗忘的“历史遗留问题”。
但迪米特里知道,对于土耳其政府来说,这根刺,从未被拔掉。它只是被暂时地、深深地,埋在了肉里。
只要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们痛彻心扉。
一个大胆而又阴险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他利用自己的职权,以“重新评估对北约成员国历史情报行动有效性”为名,伪造了一份“内部评估报告”。
在这份报告中,他“不经意”地、“纯粹从技术角度”地,提出了一个“假设性”的建议:
“鉴于近期土耳其政府在黑海海峡问题上,采取了对我国不友好的、明显带有亲鹰酱倾向的立场,严重损害了我国的传统地缘政治利益。建议总参谋部第三局(军事情报局),可考虑重新激活与‘老朋友’(库尔德工人党的代号)的联系。考虑到‘老朋友’目前在与土耳其政府军的对抗中,严重缺乏有效的防空手段,我局认为,向其提供一批我国库存的、即将退役的‘针’式(sa-18)便携式防空导弹,将能极大地提升其生存能力,并对土耳其军方,构成有效的、不对称的牵制”
这份报告,被他通过克格勃内部一个早已被他收买的、以“大嘴巴”著称的低级文员,在一次“酒后失言”中,“无意”地,泄露给了一名同样在莫斯科活动的、为土耳其国家情报组织(it)工作的线人。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以“十万火急”的最高密级,传回了安卡拉。
土耳其国家情报组织总部,一片死寂。
当那份来自莫斯科的、充满了威胁意味的“内部报告”菲丹的面前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针”式便携式防空导弹!
那可是联邦现役最主力的单兵防空武器!足以击落包括武装直升机和低空攻击机在内的、任何飞行目标!
他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这种致命的武器,成百上千地,出现在那些库尔德武装分子的手中,将会是怎样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土耳其引以为傲的、由鹰酱援助的“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编队,将变成一个个飞行的靶子。在东南部那片崎岖的山区,土耳其政府军将彻底丧失空中优势,陷入战争的汪洋大海。
那将不是一场反恐战争,那将是一场血腥的、永无止境的内战!
“北方那头疯熊,真的要这么干吗?!”菲丹的声音中满是后怕。
“无法确认,先生。”他的副手,脸色同样惨白,“情报来源的级别很高,但我们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克格勃内部的真实意图,还是他们故意释放的、旨在讹诈我们的假情报。”
“我们赌不起!”菲丹猛地一拍桌子,“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赌不起!立刻!马上!将这份情报,原封不动地,呈报给总统和总参谋长!告诉他们,为了几千万美元,去彻底激怒那头奄奄一息、但却依旧能咬死人的北极熊,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买卖!”
伊斯坦布尔,马尔马拉酒店。
谈判,再次重启。
但这一次,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会议室里,卡拉曼副部长那张肥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傲慢和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焦虑和急切。
“咳咳徐先生,关于贵方提出的航行安全问题,”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和缓,“经过我们技术专家组的重新、全面的评估,我们认为,只要贵方能适当增加几艘大马力拖船,并同意由我们的海岸警卫队全程护航,那么,安全风险,是基本可控的。”
徐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地呷了一口。
“至于那笔‘风险保证金’”卡拉曼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考虑到贵我双方的传统友谊,以及贵公司作为一家负责任的国际企业的良好声誉,我们认为,十亿美元的额度,确实有待商榷。我们可以考虑,将其降低到一个更更合理的范围。”
“不必了。”徐航终于开口,他放下咖啡杯,声音冰冷,“我的公司,已经没有耐心,再为一场毫无诚意的谈判,支付任何额外的费用了。要么,就按照《蒙特勒公约》的规定,让我们合法的、非军事的商业船只,立刻通过。要么,我现在就召开国际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宣布,土耳其政府,正在以非法的、违反国际公约的方式,阻碍正常的商业航行。同时,我的律师团队,将正式向国际海事法庭,对贵国政府,提起诉讼,索赔因此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
“你!”卡拉曼被徐航这番强硬到不留任何余地的态度,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底牌。
最终,在又经历了一周的、象征性的“讨价还价”之后,土耳其方面,彻底放弃了抵抗。
他们同意,在龙国方面象征性地支付了一笔一百万美元的“航道疏通费”,并签署了一系列由龙国草拟的、不痛不痒的“安全承诺书”之后,为“瓦良格”号的通行,亮起了绿灯。
1988年,深秋的清晨。
博斯普鲁斯海峡,被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晨雾所笼罩。
巨大的“瓦良格”号,在经历了长达六百多天的、漫长而又屈辱的等待之后,终于,再次启航。
在前后共计八艘大马力拖船的簇拥和牵引下,这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远古帝王,缓缓地、庄严地,驶入了那条世界上最狭窄、也最繁忙的黄金水道。
两岸,伊斯坦布尔那古老的清真寺宣礼塔和现代化的建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无数的市民,从睡梦中醒来,聚集在岸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艘从未见过的、如同移动岛屿般的庞然大物,从他们的眼前,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挪过。
徐航站在领航的“suhaili”号拖船的甲板上,他没有去看两岸的风景。
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前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通往广阔地中海的、充满了希望的出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头离家的巨兽,终于,踏上了那条虽然漫长、虽然艰辛,但却注定伟大的——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