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的谈话,最终以一种平静得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面对姜晨提出的、要进行最后一次“体检”尝试的请求,钱卫国主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王老,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征询意味。
在来凤凰厂之前,他就被反复叮嘱过,这次调查,行政上他说了算,但技术上的最终判断,必须尊重王老的意见。
然而,王老也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姜晨的请求,让他感到有些棘手。
从科学的严谨性出发,在没有明确理论支撑的情况下,再次进行大规模的实验,是不负责任的。
但说话的人是姜晨。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钱卫国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将目光转回到了姜晨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既有对一个后辈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
原则上,姜晨现在才是“磐-石计划”事实上的最高负责人。
调查组虽然有审查权,但在项目没有被正式叫停之前,无权直接干涉总设计师的技术决策。
更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分量,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厂长或项目总师的范畴。
在来昆明之前,钱卫国看过的、关于姜晨的那份保密档案,厚得像一本字典。
从最初崭露头角,对“63式”自动步枪提出颠覆性的改进意见,解决了困扰部队多年的精度问题;到后来横空出世,拿出“前哨一号”反炮兵雷达的核心算法,让龙国第一次拥有了能与西方抗衡的战场侦察能力;再到石破天惊地帮助前森院长解决了东风-5洲际导弹的关键难题,将龙国的战略威慑能力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这一桩桩,一件件,任何一项成果,都足以让一个科研人员名留青史。
而这一切,都出自眼前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之手。
还有“天雷”防空系统,“j7l”航空雷达,以及现在正在沪上如火如荼进行的“龙腾级”项目。
他的履历,已经不能用“惊艳”来形容,那简直是一部传奇。
钱卫国心里很清楚,姜晨早已被高层视为国宝级的战略人物。
他就像一块万能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而且总能创造奇迹。
即便“磐-石计划”最终真的流产了,对姜晨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搞不出光刻机,他还能回去继续搞火箭,搞战舰,搞坦克。
国家有的是重要的项目等着他。
也正因如此,这次调查组的成立,名为审查,实则更像是一次“会诊”。
而王老这位光学泰斗,名义上是技术顾问,实际上更像是被请来给姜晨当“副手”,协助他找出问题的。
但王老终究是王老。
他一生钻研科学,只相信数据和逻辑,从不参与政治,更不会因为谁的地位高低就盲目附和。
他对林浩的批评,是出于科学的严谨;同样,他对姜晨的质疑,也是出于一个老科学家对未知领域的审慎。
他不会因为姜晨过往的辉煌履历,就轻易认同一个缺乏理论依据的大胆设想。
钱卫国在脑中迅速权衡了利弊,最终,他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方式。
他深深地看了姜晨一眼,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留下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想法很大胆。但调查组需要看到的是严谨的、可行的技术方案,而不是又一次的豪赌。明天上午九点,调查组办公室,我希望看到一份能说服我和王老的报告。”
这句话,既没有当场同意,也没有直接否决。
它将皮球,又踢回给了姜晨,也踢给了王老。
潜台词很明确:姜晨,你的面子和权限,我给。
但前提是,你必须在技术上,真正说服王老这位泰斗。
如果你能做到,调查组就为你保驾护航;如果做不到,那这次尝试,就此作罢。
这既是给了姜晨一个机会,也是下了最后通牒。
当天下午,姜晨没有去休息,而是直接回到了那间贴着封条的实验室。
在向调查组申请,并获得钱卫国特批后,他得以进入其中,重新审视那台沉默的、冰冷的“磐石一号”原型机。
他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在巨大的机器旁站了很久。
他时而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那重达数吨的花岗岩基座;时而又爬上梯子,用手电筒照看着内部复杂的光路结构。
他的脑海中,“星际军工系统日志”里关于duv光刻机的海量数据正在飞速流转,与眼前这台凝聚了龙国当前最高工业水平的设备进行着一一比对。
他很清楚,以1981年的技术条件,想直接验证“分子应力暗伤”这种超前概念,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必须设计一个合理的、能够被王老这样的顶级科学家所接受的“中间步骤”。
这个步骤,既要能顺理成章地引出他最终的结论,又要能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锤炼团队解决实际工程问题的能力。
一个大胆的、看似“常规”却又暗藏玄机的方案,在他的脑中逐渐成型。
第二天上午九点,调查组办公室。
姜晨准时出现,手里拿着一份连夜赶出来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技术报告。
钱卫国和王老早已等候在那里。
“钱主任,王老。”姜晨将报告分别递给两人,开门见山,“这是我为最后一次尝试,制定的技术方案。”
报告的标题很直接——《关于排除大气介质扰动对“磐石一号”光路影响的实验方案》。
王老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了起来。
报告的核心思想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常规”思路的延伸。
既然怀疑有外部振动,并且已经做了隔震系统,那么,空气本身作为一种流体介质,其温度、湿度、压强的细微变化,以及空气中悬浮的、人眼无法看到的微尘,理论上,也可能对精度达到微米级的光路产生干扰。
这个理论,在光学领域是成立的。
而姜晨提出的解决方案,堪称简单粗暴——建造一个“超净真空室”,将“磐石一号”最核心的光路系统和工件台部分,完全包裹起来,然后将里面的空气抽干,并用最高等级的过滤器确保环境的绝对洁净。
“胡闹!”王老还没看完,就皱起了眉头,将报告放在了桌上,“小姜,你这是在走林浩的老路!我们已经证明了,问题不在外部环境上。你现在搞这么大一个工程,去排除一个已经被否定的干扰源,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王老,您先别急。”姜晨的语气很平静,“我承认,这看起来像是在做无用功。但是,请您看报告的第三部分——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识别’问题。”
王老重新拿起报告,翻到了第三部分。
姜晨在这一部分,用极其严谨的数理逻辑,进行了一番推演。
他指出,如果光路畸变真的源于某种未知的、来自玻璃内部的因素,那么,当外部环境从“大气”变为“真空”时,这个“内部因素”与环境的“耦合方式”也必然会发生改变。
这种改变,或许极其微小,但它一定会体现在最终的畸变数据上。
“我的目的,不是要让畸变消失。”姜晨看着王老,眼神清澈而坚定,“恰恰相反,我希望它继续存在。我只是想通过改变一个最关键的外部变量——也就是空气,来看看这个‘魔鬼’,会不会因此而换一种舞姿。只要它的舞姿变了,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它的真面目。”
“通过排除法,做到极致的排除,最终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无限接近真相。”姜晨引用了王老在评审会上说过的话。
王老彻底沉默了。
他盯着报告上那些严密的公式和逻辑推导,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姜晨的这个方案,从表面上看,是在“死磕环境”,但其内在的逻辑,却是一次无比精妙的“控制变量实验”。
它不再是盲目地去“解决”一个未知的问题,而是试图去“定义”这个问题。
这已经从工程学的范畴,上升到了科学方法的层面。
“我同意。”良久,王老缓缓开口,他看着姜晨,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也有期待,“这个方案,虽然工程量巨大,但它在科学逻辑上,是成立的。我同意进行这次尝试。”
钱卫国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他虽然不是技术专家,但他能感受到这场对话中蕴含的智慧和魄力。
他点了点头,一锤定音:“好!既然王老都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调查组提。我只有一个要求,尽快!”
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次尝试,开始了。
当姜晨将建造“超净真空室”的决定,传达到整个项目组时,所有人都被这个疯狂的计划惊呆了。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质疑。
在经历了林浩病倒、团队濒临解散的巨大冲击后,姜晨已经成了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更重要的是,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知耻而后勇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整个凤凰军工厂,都被这个疯狂的计划动员了起来。
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
要在已经安装好的、重达十几吨的精密设备周围,凭空建造一个既要能承受真空负压,又要保持绝对洁净和密封的“罩子”,其难度不亚于在瓷器上雕花。
但龙国人最不缺的,就是在艰苦条件下,用智慧和汗水创造奇迹的精神。
设计室里,灯火通明。
年轻的工程师们不眠不休,围着姜晨亲手绘制的草图,将其细化成上百张可以用于施工的工程图纸。
他们争论着每一个焊点的强度,计算着每一块钢板的形变,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
铆焊车间里,火花四溅。
厂里手艺最好的几个老师傅,被老王厂长亲自请出了山。
他们戴上老花镜,拿着焊枪,像绣花一样,将一块块厚重的特种不锈钢板,严丝合缝地焊接在一起。
为了保证绝对的密封性,每一条焊缝,都进行了反复的探伤检测,确保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气孔。
与此同时,一支由管道工和电工组成的队伍,开始为这个巨大的“铁盒子”铺设复杂的管线。
粗壮的真空管道,连接着从兄弟单位紧急调来的大功率分子泵;密密麻麻的电缆,则通向一个独立的控制台,用于监测内部的压力、温度和洁净度。
最关键的,是过滤系统。
当时国内根本没有能达到百级洁净度标准的高效过滤器。
姜晨直接找到了军工厂的仓库,翻出了一批原本为核潜艇内部空气循环系统准备的、保密级别极高的军用级过滤单元。
他亲自带着人,将这些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了真空室的进气口上。
整整十天十夜。
整个凤凰军工厂,仿佛都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叫苦。
老师傅们累了,就在车间角落里靠着墙壁打个盹;年轻的工程师们困了,就用凉水冲把脸,喝一杯浓茶继续干。
食堂的师傅们,自发地将热腾腾的饭菜,一日三餐地送到车间和实验室。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
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几乎被判了死刑的项目,争取最后一次机会。
十天后,当那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充满了工业美感的巨大“超净真空室”,终于将“磐石一号”的核心部分完美包裹起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
王老和钱卫国也来到了现场。
看着眼前这个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杰作,看着周围那些虽然满脸疲惫、但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工程师和工人们,王老也不禁感慨万千。
他转头对钱卫国说:“老钱,不管这次实验结果如何,这支队伍,已经活过来了。”
最后的测试,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始了。
实验室里,气氛紧张得落针可闻。
随着姜晨一声令下,巨大的分子泵开始轰鸣,真空室内的空气被迅速抽出。
压力表上的指针,缓缓地、坚定地,指向了代表高真空的区域。
当内部压力稳定在预设值后,姜晨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启动光路系统。”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主控台的示波器屏幕。
屏幕亮起,那个熟悉的、如同梦魇般的光斑,再次出现了。
它依然在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着,扭曲着,变形着。
失败了。
意料之中的,又一次失败。
实验室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仿佛被一盆冰水瞬间浇灭。
许多年轻的工程师,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们已经做到了极致,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可结果,依然是徒劳。
钱卫国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虽然不懂技术,但他看得懂结果。
只有王老,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凝重。
他紧紧地盯着屏幕,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死寂时,姜晨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
“数据记录组,将当前真空环境下的畸变数据,命名为‘b组’,完整保存。同时,调出我们上一次,也就是在大气环境下的最后一组测试数据,命名为‘a组’。”
操作员下意识地执行着命令。
很快,两组代表着失败的数据,并排显示在了大屏幕上。
“将两组数据的能量分布曲线,进行叠加对比。”姜晨继续下令。
操作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
下一秒,两条同样混乱、同样犬牙交错的曲线,以不同的颜色,重叠在了一起。
乍一看,两条曲线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毫无规律的杂波。
“完了,彻底完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但就在这时,姜晨走上前,拿起一支电子笔,在屏幕上,圈出了几个极其微小的区域。
“大家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曲线的几个峰值和谷底的位置,代表真空环境的蓝色曲线,与代表大气环境的红色曲线,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分离!
这种差异,小到在正常的工程误差范围内,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
“这这只是随机误差吧?”一个工程师不确定地说道。
“不,这不是误差。”姜晨的声音很是笃定,“如果只是随机误差,它会是无规律的。但你们看,所有出现分离的地方,蓝色曲线的峰值,都比红色曲线,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但方向一致的‘前倾’。这说明,在真空环境下,畸变的响应模式,发生了一种规律性的、系统性的改变!”
他转过身,面对着因为他这番话而陷入震惊的众人,尤其是王老和钱卫国。
他知道,他等待了一个多月的、摊牌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拿起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昆明地区地质微震和工厂内部低频噪音的记录报告,与屏幕上的数据放在一起。
然后,他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对门外的助手说:“去把林浩所长请来,如果他的身体允许的话。告诉他,我们找到那个‘魔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