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计划”的专用实验室,已经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时间流速都仿佛与外界不同的独立王国。
林浩所长立下的“一个月军令状”,像一把锋利的大剑,顶在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誓师大会上那股冲天的豪情,在一次又一次冰冷的、重复的失败面前,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机械式的坚持。
实验室的角落里,堆放着成箱的方便面和饼干。
几张行军床被塞在设备之间的空隙里,上面胡乱地扔着几件带着浓重机油味的工作服。
空气中,弥漫着焊锡的松香、冷却液和速溶咖啡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脑发胀的奇特味道。
这里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脸色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而显得蜡黄,但他们的精神,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钢丝,紧绷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问题,始终是那个问题——光路畸变。
那个在首次测试中,出现在直线末端的、幽灵般的“毛刺”,在一个月的奋战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一个拥有生命的、诡异的阿米巴原虫。
它不停地、毫无规律地颤抖、扭曲、变形,边缘模糊不清。
不仅如此,现在,能量核心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示波器上显示的能量曲线,更是一片混乱的、犬牙交错的杂波,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数据采集。
“问题一定出在平台上!一定是机械精度不够!”
这是林浩在立下军令状时,就定下的基调。
他坚信,那块用生命换来的“零号玻璃”是完美的,所有的问题,都源于他们自己的设备和环境,还不足以匹配这份“完美”。
于是,一场堪称“愚公移山”式的、对机械平台的极致改造,开始了。
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是承载着整个光学系统和工件台的主轴承。
那是从联邦进口的、已经是国内能找到的最高精度的产品。但在林浩看来,它还不够完美。
他亲自带着申请报告,找到了姜晨。
姜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动用权限,从一个为航天项目预留的特种仓库里,调来了一对由瑞典skf公司生产的、当时全世界最顶级的角接触球轴承。
这对轴承还是鹰酱“援助”给他们的。
这对轴承被密封在恒温恒湿的箱子里,每一颗滚珠都光洁如镜,其旋转精度,达到了恐怖的微米级。
为了安装这对“宝贝”,老王厂长亲自上阵,他带着厂里手艺最好的几个老师傅,在无尘操作间里,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用近乎于雕刻艺术品的手法,才将这对轴承完美地安装到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然而,当设备再次启动,那该死的、如同鬼魅般的光斑,依然在靶格纸上,跳着令人绝望的舞蹈。
“是基座!一定是基座的问题!”
林浩的眼睛都红了,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立刻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磐石一号”的基座,是一块重达数吨的、经过精密研磨的花岗岩。
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热胀缩和外部振动带来的影响。
林浩一声令下,整个团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奋战。
他们用上了从兄弟单位借来的激光经纬仪和水平仪,将那块巨大的花岗岩基座,重新吊起,
然后,再将基座缓缓放下,用千分尺和水平仪,进行反复的、枯燥到令人发疯的校准。
整整一个星期,实验室里充满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工人们沉重的号子声。
当基座的水平误差,被控制在了头发丝直径的百分之一以内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
可结果,依旧是失败。
光斑的抖动,似乎有了一丝收敛,但核心的畸变问题,没有任何改善。
“是振动!一定是外界的振动!”林浩几乎是在咆哮,他已经有些魔怔了。
他于是尝试带着团队,开始设计一套全新的、主动式隔震系统。
他们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反复进行力学计算。
最终,他们用几十个特制的空气弹簧和液压阻尼器,将整个重达十几吨的平台,硬生生地从地基上“抬”了起来,让它悬浮在一层由空气和油液构成的“软垫”之上。
这套凝聚了所有人智慧和汗水的隔震系统,理论上,足以抵消掉一场轻微的地震所带来的影响。
可当他们进行第一百零八次测试时,屏幕上那混乱的波形,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的每一次努力。
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
所有能更换的零件,都换成了这个星球上能找到的、最好的产品。
整个实验平台,从机械精度上来说,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高度。
但那个问题,那个如同梦魇般的光路畸变问题,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甚至,变得更加诡异和无规律。
团队的士气,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面前,跌落到了冰点。
怀疑和动摇的情绪,开始像病毒一样,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在“磐石计划”陷入僵局的第三十二天,一场由上级部门主持的项目评审会,在凤凰厂最大的会议室里召开。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一边,是林浩和他团队的核心专家,个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
另一边,则是来自京城相关部委的领导,以及几位国内光学和精密机械领域的泰山北斗,包括上次在场的王老。
姜晨也坐在会议桌的一角,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名年轻的项目工程师,正用颤抖的声音,汇报着这一个月来的工作进展,或者说,是失败的总结。
当他用幻灯片,展示出那张最新的、比一个月前显得更加混乱和无规律的能量曲线图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小范围的骚动。
“综上所述,我们团队认为,问题依然出在平台的微振动和热形变上,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根源。我们请求请求上级能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有信心”
年轻的工程师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他自己,也对这份报告的结论,充满了怀疑。
“够了。”
王老那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打断了汇报。
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去看那个年轻的工程师,而是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脸色铁青的林浩。
“林所长,同志们,”王老的声音很平静,“我们都是搞科学的。科学,最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是尊重数据。”
他指着屏幕上那张图表。
“这一个月来,你们的努力,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们更换了全世界最好的轴承,你们重新铺设了比镜面还平整的基座,你们甚至造出了一套连我看了都自愧不如的隔震系统。可以说,你们已经将这个‘平台’,做到了我们现有工业能力的极限。”
“但是,数据不会说谎。”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结果是什么?结果是,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变得更加诡异!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可能就走错了方向!”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老推了推眼镜,说出了那句早已在很多人心中盘旋,却谁也不敢说出口的话。
“林所长,我有一个大胆的、但基于科学逻辑的推论。我们已经穷尽了平台上所有的可变因素。那么根据排除法,当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被否定之后,剩下的那一个,无论它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也必然是真相。”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问题,不在平台。问题,在你们从一开始就认定为绝对完美的、那个作为基准的石英玻璃上!”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林浩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王教授!”林浩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您这是不负责任的猜测!是在动摇我们整个项目的军心!”
“我不是猜测,林浩同志,我是在陈述一种科学的可能性!”王老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别人或许会因为林所长的威名而退缩,但他,同样不差!
“不可能!”林浩几乎是在咆哮,“那块玻璃,是石磊同志,用他的生命换回来的!它的纯度、它的均匀性,都经过了最严格的检测,理论上是完美无瑕的!您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否定我们材料科学工作者的努力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这一个月来积压的所有压力、疲惫、委屈和对牺牲战友的愧疚,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在他看来,质疑那块玻璃,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那是在亵渎一位英雄的牺牲,是在否定这个国家在尖端材料领域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点尊严。
“林浩!”一位部委领导沉声喝道,“注意你的态度!王教授也是为了项目好!”
“为了项目好,就可以随意推翻我们已经验证过的结论吗?”林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数据!你们要数据!那块玻璃的所有检测数据都在这里!每一项指标,都优于我们能找到的任何国外同类产品!你们凭什么质疑它?就凭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吗?!”
“我凭的,是这一个月来,上百次失败的实验数据!”王老也动了真火,他用力地一拍桌子,“林浩,我尊重石磊同志,他是一位英雄!但科学不是信仰!我们不能因为它是英雄带回来的,就把它当成神龛一样供起来,不容许任何一丝一毫的质疑!如果玻璃真的存在我们现有技术无法检测出的、微观层面的内部应力问题,你抱着这份‘信仰’,就算再搞一年、十年,也解决不了问题!”
两种信念,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一方,是基于科学数据和屡次失败的合理怀疑。
另一方,是基于对牺牲战友的承诺和对国家信誉的坚定维护。
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会议在一种极其尴尬和压抑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林浩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会议室。
他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回家,而是像一个幽魂一样,再次走进了那间冰冷的、寂静的实验室。
深夜的实验室,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将那台巨大的“磐石一号”原型机,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又冰冷的轮廓。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巨大的、晶莹剔剔透的石英玻璃外罩。玻璃的表面,冰冷刺骨,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王老的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科学不是信仰”
他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难道,石磊他用生命换回来的,真的是一件有瑕疵的
不!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他靠在冰冷的机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巨大的迷茫和动摇,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林浩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整个凤凰厂,除了他,会在这个时间还留在实验室里的,只有一个人。
姜晨端着两个搪瓷茶缸,走到了他的身边,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他。
茶缸里,是滚烫的白开水,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出一片小小的、温暖的白雾。
“辛苦了,林所长。”姜晨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也没有劝慰。
“姜厂长”林浩接过茶缸,声音沙哑,“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有错。”姜晨靠在他旁边的设备上,看着那块巨大的玻璃,“你只是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换做是我,我也会和你一样,选择相信自己的同志,相信我们自己的技术。”
姜晨的话,像一股暖流,让林浩那颗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温度。
“但是,王老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姜晨话锋一转,“他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和逻辑。他的结论或许是错的,但他的思考方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林浩沉默了。
“我也觉得,事情很蹊跷。”姜晨看着那台沉默的机器,眼神深邃,“这一个月,我看了你们所有的实验记录。你们的每一步,都堪称完美。从理论上来说,你们已经排除了所有可能导致问题的机械和环境因素。”
他顿了顿,缓缓地说道:“我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去控制每一个我们能想到的、可控的变量。轴承的精度、基座的水平、环境的温度、电源的稳定我们把这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但是,”姜晨转过头,看着情绪低落的林浩,敏锐地指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也许,问题根本就不出在这些我们已经控制住的变量上呢?也许,问题出在一个我们从未考虑过的、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的、不可控的变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