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夏末,沪上,长兴岛造船基地。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浓墨重彩写入共和国海军史册的日子。
历经风雨的船坞被彻底清扫一新,几十面崭新的红旗插满了船台四周,在黄浦江吹来的潮湿江风中,如火焰般跳动。
空气中,铁锈、机油和江水的气息,被一种昂扬、肃穆的氛围所取代。
主席台上,用红布白字手写的巨大横幅——“热烈庆祝‘龙腾级’驱逐舰首舰开工典礼”——在风中猎猎作响。
刘首长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65式海军军服,领口两面鲜红的领章,比任何将星都更加耀眼。
他站在主席台中央,年过六旬的身躯依旧挺拔如松,目光扫过台下数千名戴着蓝色工作帽的工人和技术员,眼神中充满了百感交集的激动。
这位为了共和国的海军现代化奔走呼号了一生,另一个时间线上曾在美国航母上踮起脚尖、发出“航母不成,我死不瞑目”誓言的老首长,今天,将亲手为另一艘承载着民族希望的巨舰,奠下第一块基石。
他的身后,是“龙腾级”项目,代号051c工程的核心团队。
潘老,这位国内船舶设计的泰山北斗,此刻也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紧紧攥着拳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船台中央那块巨大的、泛着青黑色光泽的钢板。
姜晨则安静地站在人群的后方,他穿着和工人们一样的蓝色工装,胸前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铅笔和一把卡尺,看上去就像个刚从车间里跑出来的年轻技术员。
他不喜欢成为焦点,对他而言,眼前盛大的仪式,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那座高达百米的巨型龙门吊上,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几年后,一艘拥有着前所未有流畅线条的钢铁巨兽,将从这里缓缓滑入江中,驶向深蓝。
“同志们!”
刘首长的声音通过老式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船坞,带着些许电流的“滋滋”声,却洪亮而有力,瞬间压过了江风的呼啸。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一项工程的开始,而是为了见证一个承诺的兑现!一个我们对祖国、对人民、对历史许下的承诺!”
“一百多年前,我们的先辈用木头船、铁甲船,在冰冷的海面上,用血肉之躯,捍卫着这个国家最后的尊严!从甲午到今天,我们的海军,受了多少窝囊气,流了多少辛酸泪!今天,我们就要用我们的智慧和汗水,用这最坚硬的特种钢,告慰先烈,告慰历史!我们要亲手铸造一柄让任何敌人都不敢再觊觎我们万里海疆的国之利剑!”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在场人员的心坎上。
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工人,经历过旧时代的屈辱,此刻早已是老泪纵横。
而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则激动得满脸涨红,拳头紧握。
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参与的,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
“我宣布,‘龙腾级’驱逐舰首舰,正式开工!”
随着刘首长庄严的宣告,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在万众瞩目之下,刘首长走下主席台,亲自来到一台从西德引进的、崭新的切割机控制台前。
他的手,在准备按下那个绿色的启动按钮时,有了一丝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
那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这一按,承载了太多代人的期望与重托。
而这台机器,就是传说中的等离子弧切割机,是整个基地乃至全国都屈指可数的尖端设备。
在1981年,绝大多数工厂还在使用氧气乙炔进行火焰切割,那种方式精度差、热影响区大,根本无法满足“龙腾级”对船体精度的苛刻要求。
“嗡——”
在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中,巨大的机械臂缓缓移动,切割喷嘴精准地悬停在首舰龙骨所用的特种钢板之上。
这块钢板厚重而黝黑,它不仅仅是鞍山钢铁厂的骄傲,更是凤凰军工厂“凤凰新材”科室与鞍钢通力协作的最高结晶。
正是姜晨从那份神秘的“星际军工系统日志”中解析出的关键配方和冶炼工艺参数,才让鞍钢的老师傅们找到了突破口。
他们在凤凰军工厂的实验室里完成了无数次小型试验,最终将成熟的方案带到鞍钢,与那里的老师傅们并肩奋战了整整三个月,才最终炼出了这炉代表着龙国材料学奇迹的特种钢。
它,是真正意义上属于这个国家自己的、足以支撑起未来大国海军脊梁的“争气钢”!
随着刘首长按下启动按钮,一道比电焊弧光还要耀眼百倍的蓝白色火焰,如同传说中的火龙吐息,猛然从喷嘴中喷射而出!
高达两万摄氏度的等离子焰流瞬间将钢板熔化、气化,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嘶鸣。
在技术员小心翼翼送入的穿孔纸带的控制下,切割机沿着预设的轨迹,在这块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钢板上,切割下了第一道完美、流畅的弧线。
飞溅的钢水如同节日的焰火,在空中划出绚烂的轨迹。
那道切口,光滑如镜,象征着共和国工业迈向精密制造的、最坚实的第一步。
“成功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紧接着,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仿佛要将天上的云层都震散。
无数人为之热泪盈眶,相拥而庆。
潘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用粗糙的手背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姜晨站在人群中,也被这股狂热的气氛所感染,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但他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却始终紧绷着。
因为真正的考验,从火焰熄灭的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仪式结束,狂热的浪潮缓缓退去,船坞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与紧张。
项目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庆祝用的搪瓷茶缸和瓜子花生还摆在桌上,但已经无人问津。
取而代之的,是呛人的烟味和桌上堆积如山、画满了铅笔线条的图纸。
姜晨和潘老,刚刚脱下沾满灰尘的工装,立刻就投入到了第一场技术协调会中。
而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个冰冷而严峻的现实问题。
“第一个,还是材料问题。”潘老首先开口,他用火柴点燃一支“大前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姜,这第一批用于龙骨和关键承重结构的一百吨高强度钢,是鞍钢那边咬着牙,用炼特种炮钢的劲头,不计成本才给我们生产出来的。质量没得说,但后续的供应呢?整个‘龙腾级’的船体,需要上万吨这种规格的钢材。鞍钢那边已经明确回复,要维持这种质量水平,他们的产能极限就是每月两百吨,而且废品率很高。这根本跟不上我们的建造进度!”
姜晨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看向另一份文件,神情凝重:“钢材的问题,我们还可以通过优化设计、分段建造来争取时间。但更要命的,是这个。”
他将一份关于相控阵雷达的材料需求报告推到潘老面前。
“‘神盾’系统,是‘龙腾级’的火眼金睛。它的核心,是数千个收发组件。而每一个组件的核心,都需要用到一种半导体材料——砷化镓。”
潘老对电子领域不甚了解,疑惑地问道:“这东西比黄金还金贵?”
“潘老,这不是金贵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姜晨的用词让在场所有工程师的心都沉了下去,“目前,我们国内的砷化镓生产,基本还停留在实验室烧杯的规模,年产量用克来计算,而且杂质太多,根本达不到军用雷达的要求。我们是从国外的一些学术期刊上,才了解到这种材料的优越性。没有足够的高纯度砷化镓,我们的相控阵雷达,就永远只是一张图纸。‘龙腾级’造出来,也只是一个看不远的睁眼瞎。”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抽烟的“嘶嘶”声和偶尔的叹息声。
“第二个,是工艺问题。”一名负责现场施工的总工程师站了起来,他满脸愁容,手里拿着几张报废的工件图,“潘老,姜总,船厂的老师傅们,都是全国最好的八级焊工、八级铆工。但他们习惯了造万吨轮、造老式051那种传统船型。现在面对‘龙腾级’这种大倾角、大曲面的舰体,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们图纸上要求的模块化建造,精度是毫米级的,可工人们还是老习惯,凭着眼力和手感来,总觉得差个一两毫米不是问题。这几天下来,因为焊接变形和装配误差,我们已经报废了三个结构模块了。进度缓慢不说,浪费的都是宝贝钢材啊!”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先进的设计,必须要有先进的工艺来实现,而从“老师傅的手艺”到“现代工业的精度”,中间隔着一条由无数次失败和高昂学费铺成的鸿沟。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长远的问题。”姜晨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就算我们解决了材料和工艺问题,几年后,这艘史无前例的战舰顺利下水了。那么,谁来驾驭它?”
他加重了语气:“‘龙腾级’不是过去的战舰,它的作战情报中心里,没有密密麻麻的仪表和阀门,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正在设计的、十几块发着绿光的显像管屏幕。它的作战方式,不再是靠望远镜和电话机,而是靠分析屏幕上的数据点,进行协同作战。我们现在的海军官兵,习惯了操作机械设备,他们能适应这种整天盯着屏幕按电钮的战斗方式吗?我们的人才培养体系,能跟上装备的更新速度吗?”
“我们必须立刻向海军总部提议,成立一个‘种子舰员’培训队!从现在开始,挑选最优秀的官兵,和我们一起参与建造,一起学习,一起成长。否则,等船造好了,我们却没有合格的船员,那将是天大的笑话!”
技术上的问题,无论是炼钢也好还是砷化镓也好,他都可以通过系统来进行解决,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
但想要改变这些老一辈的作战观念,向未来的“信息化”转型,姜晨意识到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致命。
它们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刚刚因开工典礼而燃起的万丈豪情,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冷却下来。
“砷化镓的问题,必须解决!我建议立刻成立一个国家级的专项攻关小组,把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外国资料都翻译过来,组织专家研究,不计代价,也要把这东西搞出来!”姜晨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语气斩钉截铁。
“我同意!”潘老猛地一拍桌子,“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要命的是船体建造!我建议,从全国最好的几个研究所,再抽调一批工艺专家过来,手把手地教,现场盯着!进度可以慢,但质量绝不能出问题!”
两人正为问题的优先级争论得面红耳赤,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
一名负责质检的年轻工程师,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他甚至忘了敲门和敬礼,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检测报告,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潘潘老!姜总!出出事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潘老眉头一皱,沉声喝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工程师把那份报告拍在桌上,指着上面的一张用坐标纸手绘的探伤图像,颤声道:“您看!这是这是今天切割的那批龙骨钢板的复检报告。其中一块,编号为‘鞍a-007’的钢板,在我们用进口的超声波探伤仪进行最高精度复检时,发现发现了这个!”
姜晨和潘老立刻凑了过去。报告的图像上,一片正常的波形图下方,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杂波峰。
“这是什么?”潘老问道。
“微裂纹!”质检工程师的声音带着哭腔,“由非金属夹杂物导致的内部微裂纹!它的尺寸可能只有零点零几毫米,极其隐蔽,常规的探伤手段和鞍钢出厂检验根本发现不了!只有我们用姜总要求的最苛刻的军用标准,把仪器的增益调到最大,反复扫描才找到这个异常信号!”
潘老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抢过报告,死死地盯着那个杂波峰,仿佛要把它瞪穿。
“不可能!”潘老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怒吼道,“这批钢材是我们的心头肉!是我和鞍钢的总工程师,还有姜晨同志,我们三方共同检验过的,怎么可能出现这种致命问题!”
“潘老,您冷静点。”姜晨扶住了情绪激动的潘老,但他自己的心,也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的第一反应和潘老一样,也是“不可能”。
但这“不可能”的理由却截然不同。
潘老相信的是经验和流程,而姜晨相信的,是那个来自星际文明的“军工系统日志”!
那份钢材的配方和冶炼工艺,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存在,理论上完美无瑕,绝不可能在自身环节产生这种低级的冶金缺陷!
在这之前,从“63”式步枪开始,到后面的“东风5“,这玩意儿就从未出现过差错。
姜晨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份报告,在那张手绘的探伤图像上,那个微小的杂波峰显得无比刺眼。
就在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瞬间,一段冰冷的、只有他能“看见”的数据流,在他的视网膜上悄然浮现:
【检测到关键目标:鞍a-007号特种钢板】
【正在扫描探伤报告数据数据导入模型建立】
【系统日志比对中正在与原始‘凤凰-1型’高强度舰用钢材分子结构模型进行比对】
分析几乎是瞬时完成的。
【比对完成。发现异常:在标准晶格结构中,检测到非冶炼过程产生的微量‘氧化铈’非金属夹杂物。】
【结论:该缺陷并非材料配方或冶炼工艺固有缺陷,而是由外部物质污染导致。】
【综合评估:人为工业破坏。】
“人为工业破坏”!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姜晨的脑海里!
他瞬间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次技术事故!
这是一场蓄意的、阴险到极点的破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微裂纹有多致命。
它就像一颗埋在人体骨骼里的癌细胞。平时看不见、摸不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战舰整个几十年的服役生涯中,每一次高速航行、每一次大角度转向、每一次火炮发射、每一次巨浪冲击,都会对这个点造成微小的应力集中。日积月累,这个微裂纹会不断扩大,最终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导致整块钢板的结构性断裂。
而这块钢板,是龙骨的一部分,是整艘战舰的脊梁!
脊梁断了,船也就毁了!
这简直就是一颗被埋在起点,却要在终点引爆的定时炸弹!
潘老还在愤怒地咆哮,认为是钢厂那边出了技术疏漏,是有人失职。
但姜晨看着那份报告,脑海中却闪电般地浮现出香港那场惊心动魄的暗战,浮现出克格勃那层出不穷的毒计。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敌人无法在终点摧毁你的成果,他们会不会在你的起点,就悄无声息地埋下毁灭的种子?
这种“氧化铈”夹杂物,会不会是在钢水冶炼的过程中,被用某种特殊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投”进去的?这种破坏手段如此精准、如此隐蔽,除了那个庞大而无孔不入的情报帝国,还有谁能做到?
他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已经超出了技术问题的范畴,而是上升到了工业破坏和深层渗透的层面!
他必须立刻联系“猎手”,把这个可怕的猜测告诉他!
姜晨猛地转身,冲到办公室角落那台红色的拨盘式保密电话前,用手指飞快地拨下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却并没有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有一阵阵急促而单调的“嘟…嘟…嘟…”的忙音。
一遍,两遍,三遍始终是忙音。
姜晨握着冰冷的话筒,站在原地,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这个信号只意味着一件事——“猎手”那边,出事了。
海上的那艘船,恐怕也凶多吉少。
敌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了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