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初的香港,启德机场。
当“猎手”和他的三人行动小组走出机场大厅时,一股混杂着海洋咸湿、尾气和食物香气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
眼前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繁体字广告牌层层叠叠,几乎要将天空吞噬。
红色的丰田出租车和英式的双层巴士在狭窄的街道上拥挤穿行,发出刺耳的鸣笛。粤语、英语、普通话以及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这里是东方之珠,一个在资本和欲望之上高速旋转的陀螺,繁华得让人目眩,也混乱得让人不安。
“猎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一切,将这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身后的三名队员,代号“食蚁兽”,就像三道融入环境的影子,一个提着行李,一个在看报纸,另一个则在路边摊买了一瓶汽水,动作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但彼此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个可以随时相互支援的范围内。
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平治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身边。
车窗摇下,驾驶座上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手腕上是一块劳力士金表,脸上挂着精明而热情的笑容。
“几位老板,从大陆来旅游?要不要用车?保证价格公道,服务周到。”他用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猎手”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我们找远星贸易公司的徐总。”
男人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发动汽车,平稳地汇入车流。“我就是老徐。欢迎来到香港,‘猎手’同志。”
车子穿过海底隧道,驶向港岛。
老徐一边熟练地驾驶,一边向他们介绍情况,声音压得很低。
“这里的情况,比你们在资料上看到的要复杂一百倍。”老徐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
“这里名义上是港英政府管辖,但水面下,势力盘根错节。东边的和联胜,西边的14k,这些社团控制着码头、运输和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英国的军情六处、鹰酱的中情局、台湾的情报机构,还有我们这次的目标克格勃,都在这里设有重要的站点。这里是全世界的销金窟,也是名副其实的‘间谍之都’。”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沉默的“食蚁兽”小组,“在这里办事,不能只靠拳头和枪。有时候,一张港币比一颗子弹更有用。你们需要的身份、车辆、安全屋和观察点,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位于葵涌码头附近的一栋旧式居民楼。
房间在七楼,窗户正对着繁忙的集装箱码头。
老徐拉开窗帘,巨大的桥式起重机、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和缓缓驶入港湾的万吨巨轮一览无余。
“这里就是我们建立的第一个观察点。”老徐指着窗外,“根据情报,装有那批‘货’的‘海燕号’货轮,三天后将抵达香港,预定停靠在7号泊位,就是那个最大的红色起重机正对的位置。”
“猎手”没有说话,他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一具大倍率的军用望远镜,熟练地架在窗台上。
目镜中,码头上工人的每一个动作,海关巡逻车的每一次移动,都被清晰地放大。
“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简短而有力,“从现在开始,‘食蚁兽’小组接管这里。24小时不间断监视,记录所有进出7号泊位区域的人员和车辆。老徐,你的任务是确保‘海燕号’到港后,清关和运输流程畅通无阻。”
“放心,”老徐点点头,“码头和海关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我们‘远星贸易’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猎手”放下望远镜,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那片钢铁丛林。
老徐口中的“面子”,背后是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和如履薄冰。
而他们这次要面对的,是这个星球上最顶尖、最冷酷的情报组织。
繁华的表象之下,看不见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几乎在“猎手”小组抵达香港的同一时间,一架从曼谷飞来的航班上,走下来几个高大的白人。
为首的男人叫迪米特里,他穿着一身休闲的亚麻西装,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蓝色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北国冰原般的冷漠。
他是克格勃第八总局下属一支精锐行动队“黄鼠狼”的指挥官。
他们没有像电影里的特工那样故作神秘,而是像一群普通的欧洲商人,从容地通过了海关,住进了尖沙咀一家五星级酒店。
在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港夜景的豪华套房里,迪米特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对他的副手伊万说道:“伊万,记住,这里不是莫斯科,也不是阿富汗。这里是香港,一座用金钱和规则堆砌起来的城市。在这里,暴力是最愚蠢、最低级的手段。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指挥官?”伊万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习惯了用更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迪米特里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海面上穿梭的天星小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你想知道蚂蚁的巢穴在哪里时,你不需要把整个蚁丘都挖开。你只需要找到一只背着食物的蚂蚁,然后耐心地跟着它就行了。”
他转过身,从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远星贸易”的老徐。
“我们的‘同志’从华盛顿传来消息,中情局最近在欧洲丢了一批非常有价值的‘货’,而这批货的最终流向,很可能与这个龙国人有关。我们的任务,不是抢夺这批货,而是要通过这批货,找到他们背后真正的‘巢穴’。”迪米特里用手指敲了敲照片,“所以,我们要利用香港的规则来办事。”
接下来的两天,“黄鼠狼”小组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侦察或跟踪。
他们像真正的游客一样,逛街、购物、享受美食。
但暗地里,一张用金钱编织的大网已经悄然撒开。
迪米特里通过一名在港的白俄线人,联系上了一个在葵涌码头工会里颇有影响力的小头目,外号“肥培”。
在一家昏暗的麻将馆包间里,迪米特里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个装满港币的厚信封推到了“肥培”面前。
“我需要知道未来几天,所有停靠葵涌码头,并且有高价值精密仪器或光学设备清关的货船信息。尤其是和一家叫‘远星贸易’的公司有关的。”迪米特里的英语流利而标准。
“肥培”掂了掂信封的厚度,脸上横肉堆成的笑容立刻绽放开来:“老板,你找对人了。整个葵涌码头,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仅仅半天之后,“肥培”就带来了准确的情报:“有一艘从鹿特丹过来的巴拿马籍货船,叫‘海燕号’,后天到港。船上有两个集装箱是‘远星贸易’的,报关单上写的是‘高精密光学玻璃’。船公司那边已经预定了7号泊位。”
“很好。”迪米特里满意地点点头,又推过去一个信封,“这是你的酬劳。”
与此同时,伊万则用同样的方式,在一家酒吧里“偶遇”了一名嗜赌如命的海关低级职员。
几千块港币的“借款”,就让他拿到了“海燕号”详细的货物清单和泊位申请表的复印件。
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远星贸易”即将接收一批极其敏感的高价值光学玻璃,时间,后天,地点,7号泊位。
“指挥官,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在7号泊位动手了?”伊万兴奋地问。
“不。”迪米特里摇了摇手指,“直接动手,会把我们的对手吓跑。我们要送给他们一份小小的‘礼物’,让他们自己,把那只背着食物的蚂蚁,带到我们想让它去的地方。”
两天以后,也就是“海燕号”抵达香港的当天,葵涌码头风平浪静。
“猎手”在七楼的观察点里,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远方的海平面。
清晨的薄雾中,“海燕号”那庞大的轮廓已经出现,正在引水船的引导下,缓缓向7号泊位驶来。一切都和计划中的一样。
然而,就在“海燕号”距离泊位还有不到一海里的时候,异变陡生。
7号泊位区域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几十名码头工人毫无征兆地停止了手头的工作,聚集在一起。
他们举起了几面粗制滥造的横幅,上面用红漆写着“要求加薪”、“反对无理加班”等字样。工会头目“肥培”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
一场不大不小的罢工,就这么突兀地爆发了。
港口的管理人员立刻赶来交涉,但工人们情绪激动,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负责操作7号泊位那台巨大红色起重机的几名关键岗位工人,也加入了罢工队伍,导致整个泊位彻底瘫痪。
“猎手”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立刻将望远镜的焦点从“海燕号”移到了罢工的人群中。
太巧了,时间、地点,都精准得如同手术刀一般。
早不罢工,晚不罢工,偏偏在“海燕号”即将靠岸的这一刻爆发。
而且范围不大,刚好只影响7号泊位和周边区域,不会引起港英当局的过度反应。
这不是巧合!
“猎手”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克格勃!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手段,比他之前交手过的任何对手都要高明和阴险。
没有枪声,没有爆炸,甚至连一个可疑的人影都没有出现。
他们只是轻轻拨动了香港本地劳资关系这根脆弱的弦,就达到了目的。
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如果不是自己事先知道这批货的重要性,恐怕也会把这当成一起普通的劳资纠纷。
“呼叫老徐!”“猎手”拿起对讲机,声音冷静得可怕,“7号泊位出现意外,货船无法停靠。立刻启动备用方案!”
“明白!”对讲机里传来老徐沉稳的回应,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几分钟后,港口调度中心的指令传来,“海燕号”的停靠计划被临时更改,将前往港区边缘的13号备用泊位。
“食蚁兽,目标转移至13号泊位,立刻出发!”“猎手”下达了新的指令。
小组成员迅速收拾好设备,如三道鬼魅般消失在旧楼的楼梯间里。
“猎手”则留在了观察点,他需要从高处掌控全局。
13号泊位距离更远,管理也更加混乱,那里龙蛇混杂,是各种小型的运输公司和搬运队的地盘,安保力量几乎为零。克格勃选择在这里逼停货船,其用心昭然若揭。
在一片混乱的13号泊位,各种车辆和人员混杂在一起。
当装有光学玻璃的那个集装箱,终于被一台老旧的移动吊车摇摇晃晃地吊上岸时,“猎手”将望远镜的倍率调到了最大,死死锁定住那个印有“远星贸易”标志的箱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头戴安全帽的理货员,拿着记录板走到了集装箱旁边。
他装作核对箱号的样子,身体不经意地靠在集装箱上,右手的小指,在箱体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轻轻抹了一下。
那个动作极其微小,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如果不是“猎手”一直用最高倍率的望远镜死死盯着,绝对会错过这个细节。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猎手”清晰地看到,那名理货员的小指上,沾着一点点黄色的、类似黄油的膏状物。
他在箱体上留下的,是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的油腻标记。
“猎手”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克格勃的全部计划。
他们不是要在这里抢夺集装箱。制造罢工,逼停货船,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混乱的环境,方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目标上做手脚。
这个标记,很可能是一种特殊的、可以发出微弱信号的示踪剂,或者仅仅是一个视觉标记,方便他们在后续的运输过程中进行跟踪。
他们被盯上了。
而且对方根本不急于动手,他们想玩的,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他们想跟着这个集装箱,找到“远星贸易”背后的仓库、实验室,甚至是最终的用户。
他们想把整条线,一网打尽。
“猎手”缓缓放下望远镜,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好一个“黄鼠狼”,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