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北平城。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在青石板路上打旋。
老城根下的街巷，此刻正笼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霭里。
时值大年初二，本该是走亲访友、鞭炮齐鸣的吉日，可四九城的上空却浮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远处不时传来军车引擎的轰鸣，积雪被碾出深褐色的辙痕，象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
“又要变天了吧？”
“东边解放了，听说傅司令都准备撤了……”
“可别瞎说！当心臭脚巡听见……”
茶摊旁几个穿灰布棉袄的脚夫压低声音交谈，话音未落，便见一人裹着黑呢子大衣踩雪而来。那身影未至，先听见皮靴跟敲击地面的脆响，像敲在人心上。众人霎时噤声，连端茶碗的手都僵在半空——他叫陈寻。
他今日倒未穿警服，只一件旧呢子大衣裹着，却比穿警服更令人发怵。警帽檐下露出的脸带着几分倦意，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人群时，仍让人心头一紧。
作为城西分局最年轻的巡警，陈寻原以为这世道再乱，巡警的差事总还能安安稳稳。可自打十二月起，局里便透着股说不出的慌张。
那天杨清植局长在会议室里踱步，皮鞋跟敲得地板咚咚响，他说北平有傅将军的大军守着，万无一失，让大伙“精诚团结，共济时艰”。
陈寻站在后排，望着他油光锃亮的马靴，心里直好笑——前儿个还有人看见城防司令部的文书连夜烧文档呢，这“万无一失”怕不是自欺欺人的话头？
杨局长第二次开会时，整个人象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坐在主位上，说万一守不住，就组织大家往西突围，每人发支手枪。
陈寻听见身后几个老巡警嗤笑出声——西边是解放区，枪杆子比人还多，突围？简直是痴人说梦！
没等几天，局里就炸了锅。
先是副局长和主任秘书悄悄坐飞机溜了，接着杨清植也急着找人代理职务。
那天陈寻巡逻到局门口，正撞见分局长抱着公文包往外走，额角渗着汗，说是去市政府“辞行”。
陈寻心中明白——这徐澍平日里最是圆滑，如今也急着跑路了。
根据陈寻关于前世的回忆，真正的大消息是在1月下旬传来的。
傅将军接受了和平解放的条件，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从城门楼子飞进胡同，连卖炸糕的张婶都拍着大腿说：“可算熬到头了！”
可局里的反应却五花八门。有那几个老资格的巡长，拍着胸脯说要“顽固到底”，非逃不可；也有几个平日里作恶多端的，缩在角落里发抖，生怕解放军来了算旧帐；倒是那些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文书们，凑在廊下嘀咕：“听说解放区的俘虏都宽大处理了，杀过人的只要坦白也没事……”
最热闹的要数刑警队。
和平解放的消息刚传了三天，刑警队那十来个愣头青突然就不见了，连枪都带走了。
大队长急得直跳脚，连夜带着人挨家挨户找，最后在城西破庙里把躲着的十多人揪了回来，枪支全数收缴。
陈寻跟着去的时候，正瞧见个年轻刑警红着眼框说：“我娘还在城外村子里呢，逃出去又能去哪儿？”
如今的北平城，表面上还是旧警察、旧军队维持着秩序，商店照常开门，学校照常上课。可陈寻知道，这平静底下藏着多少暗涌——那些逃走的，坐着飞机去了南方；留下的，有的心存侥幸，有的听天由命。
他站在胡同口，望着远处城墙上飘着的青白色旗子，忽然想起老辈人说的“改朝换代”——这回，真的要体验到历史课本里那种变天的感觉了。
雪还在下，陈寻裹紧棉袄往回走。
路过茶摊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能和平最好，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他忽然笑了——这世道，能踏踏实实巡个逻，管管胡同里的鸡毛蒜皮，倒成了最实在的盼头。
“陈爷，您今儿个来得早啊！”
茶摊老板老孙头慌忙用围裙擦了擦手，迎上前来。他堆着笑，却比哭还难看——谁不知道陈寻的“规矩”？每月初五、十五、廿五，必来“收例钱”，说是保护费，可摊贩们心里清楚，这钱交得比税还狠。
“老规矩，二两茉莉花，三块槽子糕。”陈寻摘下皮手套，在火盆旁搓了搓手，忽然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金圆券拍在桌上，“今儿个不赊帐。”
老孙头愣在原地，手里的茶壶差点摔了。
陈寻的“例钱”从来都是记帐，何时见过他掏现钱？况且这金圆券虽不值钱，可二两茶钱顶多三万，他竟拍了十万在桌上。
“方……陈爷，这使不得！”老孙头慌忙把钱推回去，“您能来喝口茶，就是小老儿的福气，哪敢收您的钱？”
陈寻却冷笑一声，将钱又推过去：“怎么？嫌少？”
“不是不是！”老孙头额头冒汗，旁边几个摊贩也悄悄凑过来，瞪大眼睛瞧着这一幕——陈寻今日竟象换了个人？从前他来收例钱，哪次不是拍桌子瞪眼，稍有不从便掀摊子砸碗？今日竟主动付钱？
陈寻扫了眼四周，忽然压低声音：“今儿个四九城不太平。我听说城东粮行被抢了，城西又有巡警房的人被打了黑枪。你们要是识相，就早些收摊回家。”
老孙头听得心里发毛。他想起昨日夜里，隔壁布行的张掌柜偷偷塞给他半块银元，说是有“道上”的人要来找陈寻的麻烦。
可陈寻今日却主动付钱，还提醒他们收摊？这哪是陈寻的做派？
正疑惑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士兵扛着枪跑过，嘴里喊着“抓逃兵”。
陈寻脸色一变，忽然抓起桌上的金圆券塞进老孙头手里，低喝道：“快收摊！别问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往巷口走去。老孙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金圆券，忽然觉得这钱烫得吓人——这哪是陈寻？分明是换了个人！
“孩他娘！”
老孙头忽然扯开嗓子喊，“快收拾东西！陈爷说今日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