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随日晷上挪,将外头的花影映衬在金舟之上,又因风动,花草纹来回摇动,竟真像孤舟正行水上,两岸山树依稀。
她目光停住,似是回忆起什么,一串脚步将她神游打断。
下意识的,她将金舟扔回了箱,又“彭”的一声将箱盖重重合上。
眼不见,心便不再受其扰,可果真如此吗?
外头两道影子都并不进来,停在门口。
下人禀:
“家主,州姜姑娘来找。”
“哦,让她进来。”
木漪的嗓音慵懒酥长,州姜一拐进来,她已经调头走去脚边有烟炉和一沓账册的地方坐下,捂起手炉喊她:“你过来暖和。”
州姜好久未来找她,因她忙时不见人影。
这种闲时也不好打扰。
她要待在暖和的地方算算账,谁也不能多要了她一分钱去。
再就是拉着一大帮人兴师动众地上街购采,挑选最时兴的衣裳首饰鞍饰自身,这种时候,州姜上门也碰不上。
州姜知道,背后不少人唾骂她铺张奢靡,有违陈家节俭之风,现在她与陈家没关系了,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抵,这些西平百姓也终于习惯了她这种夸张的做派。
胡乱想着,州姜坐在木漪对面,“大夫人说,你在家轻点贺礼,我便抓紧过来,前几日看你不太高兴,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我高不高兴都不会是因为你跟陈擅,不必多思。”
说完,随意挑起眼看州姜,见她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无声在打什么腹稿:“你不要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说话时有些严肃,将州姜的腰都吓板正了,她正襟危坐,小声道:“我想,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先说说看,我酌情考虑。”
州姜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前几日二郎君的三叔随你的贺礼来了家书,大夫人也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他,替我洛阳的家人寄来给我的。”
说着微微一笑,“我已没有真正的亲人,但打开后,才知道他们那般惦记我。”
说着将信拆开,提在手上给木漪看了看。
木漪喝石榴汁时扫了一眼,上头几行字写的清秀工整,像是读书人写的,最后头,却跟了一半七歪八扭的签名。
跟信一起来的,还有挂在她手腕上的一吊钱。
“他们都是我曾经医治过的村民,从山上下来要走那么多路,才到写信的摊子那里,还有几位腿脚不便,可信里一人都未落下……从前,是他们供我读了私塾,要过新年了,还凑了一吊钱让我在外地,记得置办新衣——”
木漪将她的一腔柔情打断:
“供你读书也不是白读,你不是帮他们整日跑腿么,而且,无非是山外头的大夫都太贵了,没你便宜,没你好用,没你那么勤快送药,才想起你来,所以你究竟在感动什么。”
州姜虽不同意她的说法,却也并未反驳,她一向内敛,想请她帮忙也要事先打好了腹稿。
“其实我也一直牵挂他们,冬日的疾老是最难熬的,我——”
木漪嗯了一声,放下石榴汁,用帕擦了擦唇,又捻起别的果子吃,眼睛里碎晶晶的,已然明白:“绕这么一大通,你是要我把你送回洛阳是么。”
州姜乖觉颔首,“之前,是我想陪着二郎君,可现在,我想回洛阳了,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
木漪慢慢将果子吞下,酸甜冲入口腔,激得她牙间一颤。
“好,我送你回去。”
州姜身子又直了一些,无形中朝她这边靠过来。
她察觉到了,“干嘛。”
“……我没有和二郎君商量过,是先来找了你。”
木漪侧过半边雪白的脸,保养的极好,肌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像熟透了的蜜桃,她人磕着眼皮:
“商量什么?
你又不是他的奴婢,而是他的恩人。你陪他,是他受着你的恩情,不是你欠他。
州姜,你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想走就走,还需经过他的同意么?”
州姜的蚕眼睁大变圆了,一下子漏进去许多光,又潮又亮。
木漪继续道:“你心里是有答案的,不然,你不会越过他直接来找我。”
世上再完美的男人,对女人都天然有一种占有欲。
被男人爱上并非多美好的情景,它暗含着太多不合理的束缚,以爱之名,画地为牢。
州姜有预感,陈擅会竭力留下她。
“他觉得,洛阳不太安全,你私自放我走,他可能会怪你。”
“你并非他的所有物,他亦没有那种资格。
周家,贵族之后。
听着好听,实则几百年下来早已是个清水无油的空壳,给面子可以,搭桥梁也可以,在支助上,实则还差那么一些,他们都是仰着我挣的钱在给陈家养兵。
你以为我能入周家嫡宗族谱,当周汝的女儿,是白当的么?
我如今可是周陈两家的金主,他敢怪我?即便他敢怪我,他又敢怎么样我呢?”
州姜只当是周汝说服了周家人接纳她,原来……这才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愧疚抿唇:
“抱歉,一直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稳住了陈擅想要毁灭一切的心,也替我照顾大了燕珺,你知道的,她是我挚友所生的孩子。”
站起身,就近取出了纸笔。
“我来打点,你回去等消息,顺便想想要给陈擅和大夫人留下什么话,这叫先斩后奏。”
州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他们骂你,是他们对你的偏见太深了。”
“我确实坏。他们嫉妒我的坏,羡慕我坏的肆意妄为。”
她说着已经动笔,神情平淡,不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有所波动,随口评道,“他们对女人的偏见也确实深,但只是一群男人无能的肖想而已,何必在意。”
州姜心中一颤,觉得心下有股暖流来临。
她挺直了腰脊,正色离去。
木漪写的信是给石璞的,陈擅担忧的不无道理,荆州以外还有很长一段水路,上游的河面结冰了,就要绕改山路。
边境不稳,又临年关,中原处的细作都在谋划着引起内乱,给朝廷一击。
这时候远行,需做好充分的接应。石璞是皇商,在运货的武备防护上自有一套拳脚。请他接应州姜上他的货船,与货物一同抵送洛阳城内,最为周全不过。
送贺礼的驿兵还在官驿休整,并没有走,写完,她在信上压刻上平梁府的蜡封,将信藏入袖中,转头就派人整马:
“送我去最近的军马驿站。”
信跟着回谢朝廷的青词、贡品一道用千里马途径长安运回都城。
因是军用,这些信件按规程,先被兵部的信使监查验,查验无误,再下派人手分送各府。
然而送信的人看见封蜡上的落款,调转马头,并未将这信送至石璞手中。
十日后,木漪便收到了回信。
次日她送州姜上了去荆州的商船,她走前只留下了只言片语,就放在陈擅的枕旁。
陈擅骑马追去渡口,偷偷望着那艘船在水雾上离去,懊丧牵马去了一旁停着的马车前,哽咽道:
“木千龄,你出来。”
无人回应。
“我知道是你,当什么缩头乌龟,快给我下车!”
他声嘶力竭地去掀她的帘,方掀开,一张手帕从帘后迎面摔在陈擅脸上。
“你在用命令的语气与我说话?陈擅,我是你的兵吗?”又道,“她要走,你没拦住是你的问题,凶我做什么?
还有,擦擦你的眼泪吧,流给我看,我又不会心疼。”
??木漪:绝不内耗。是谁的问题都不会是我的问题,甩锅女王。